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庸医酷吏,都是一个路数

冯梦龙《古今谭概》有一段子:

方上医者闻一良方,即笔之。途遇贼,伏林莽潜窥,见群盗方杀一大卵脬者,首坠而脬已缩小。乃取笔记之曰:“医大卵脬经验方。”

“卵脬”这个词,今天台湾、闽南、潮汕一带还在用,指的是阴囊。“大卵脬”则是指疝气导致的阴囊肿大,解剖学的解释,就是腹腔里边的肠管进入到阴囊,导致阴囊虚假繁荣。

说有一个新医生很好学,每听到一个良方即用笔记下。一次,他在路上遇贼,便躲进林子里,透过密密的树叶,看到那群强盗正在劫杀一个疝气患者,那人头被砍下后,阴囊即时缩小,回复到原来的状态。这医生不顾身处险境,赶紧摸出笔记下:“砍头,治疝气即愈。”

这段子,很容易让人想起另一个也是很经典的“治驼背”。

治驼的段子,最早见于三国时代文学家邯郸淳的笑话集《笑林》:

平原人有善治伛者,自云:“不善人百一人耳。”有人曲度八尺,直度三尺,乃厚货求治。曰:“君且伏。”欲上背蹈之。伛者曰:“将杀我。”曰:“趣令君直,焉知死事?”

平原(今属山东德州)有一医生擅长治驼背,自吹自擂说,我治不好的不超过百分之一。某人驼背很厉害,听说他医术高明,便借货巨款前来求医。医生说,你趴下。驼者遵医嘱趴下,医生抬脚,跃跃欲踩。驼者吓坏,说你这样会杀了我的。医生说,我只管你直,哪管你死。

当然,这样子治驼,成本确实是最低的。

《笑林》是佚书,全书今存二十多则,鲁迅先生的《古小说钩沉》辑录最全。在《笑林》中,治驼的段子仅仅是段子,到了明代作家江盈科笔下,这个经典段子就有了一个质的提升。

笔记集《雪涛小说》是江盈科的代表作,治驼故事见于书中的《催科》一文。

“科”是赋税,“催科”就是上面催交各种税,一般是由县级官吏来完成的。所以《催科》开篇即说:

为令之难,难于催科。催科与抚字,往往相妨,不能相济。阳城以拙蒙赏,盖由古昔为然,今非其时矣。

当地方官最难的就是催税,因为这跟他们号称的“爱民”是矛盾的,互相妨害的。唐代有一位名叫阳城的官员,看到他治下百姓很苦,一次次顶住朝廷压力,免掉了辖下所有税额,后来还得到朝廷的嘉勉。这事只能发生在古代,今天怎么可能。

接下来,江盈科直指官吏不顾百姓死活而催税,是在“竭泽而渔”。而每当有人指责他们时,就会这么辩解:“吾但使国家无逋赋,吾职尽矣,不能复念尓民也。”

我只要让应交尽交,国家税都收齐,就算尽职了,管你们老百姓死活。

到这里,治驼的段子就呼之欲出了:“余求其比拟,类驼医然。”我随便做个比喻,这就跟治驼的笑话一样:

昔有医人,自媒能治背驼,曰:“如弓者,如虾者,如曲环者,延吾治,可朝治而夕如矢。”一人信焉,而使治驼。乃索板二片,以一置地下,卧驼者其上,又以一压焉,而脚躧焉。驼者随直,亦复随死。其子欲鸣诸官,医人曰:“我业治驼,但管人直,哪管人死!”

从前有个医生,自我宣传说擅长医驼背,像弓的,像虾的,像闭环的,请我去,保证早上医,晚上就直过箭。有人信以为真,请他去治,医生拿了两片木板,一片放地下,叫驼者躺上去,再拿另一片压在他身上,不容分说跳到他身上猛踩,只见那驼背立刻变直,顷刻一命呜呼。驼者之子要到官府控告这医生,医生说,我的职业是医驼背,只管直,不管死。

吹嘘“朝治而夕如矢”,其实却是朝治而即死,这是多么的讽刺(在此顺便建议,将“朝治夕矢”列为汉语成语)。

江盈科认为,“国家之需赋也,如枵xiāo腹待食;穷民之输将也,如挖脑出髓”。国家要割税,如空腹待填;穷人交税,则像挖脑抽髓,这是矛盾冲突之所在。他也理解那些官吏的工作压力,“前迫于督促,后慑于黜罚”,迫于上级压力,害怕被降职甚至撤职,所以只能这么想:“与其得罪于能陟我、能黜我之君王,不如忍怨于无若我何之百姓。”

这才是官吏如狼似虎的关键所在。与其得罪能处治我的上级,不如得罪百姓,反正他们除了会骂骂咧咧,拿我没辙。所以就各种催交、迫交,直到老百姓倾家荡产,甚至卖妻卖儿,“如是而后赋可完,赋完而民之死者十七八矣”。最后朝廷收足税额,百姓也就死得七七八八了。

医驼者“但管人直,哪管人死”,官吏则“但管钱粮完,不管百姓死”,两者如出一辙。在江盈科心目中,以医治的名义弄死人,还不如让驼背者继续驼下去;催税逼死百姓,还不如完不成税额。因为百姓是税源,把人逼死,以后也就收不到税了,违背了可持续发展的方针。

道理是多么浅显。

当然,江盈科也明白这所有乱象的根源:“虽然,非仗明君躬节损之政,下宽恤之诏,即欲有司不为驼医,不杀人,可得哉?”如果朝廷不厉行节约,减免苛捐杂税,却要求下面的官吏不当“驼医”不杀人,怎么可能。

文章最后,江盈科意犹未尽,又加了一记重锤:“噫!居今之世,无论前代,即求如二祖时,比岁蠲juān,比岁免,亦杳然有今古之隔矣。”

江盈科死于1605年,即万历三十三年,他的创作活动都是在万历朝进行的,而万历年间,后金不断在辽东发动特别军事行动,大明王朝疲于应付,为了筹够逐年加码的军费,自万历四十六年1618九月起,朝廷先后三次下令加收田赋,称为“辽饷”。此外,还有“剿饷”、“练饷”等两项新的加税项目,都是为了应付烽火四起的农民暴动。

加税导致暴动,暴动需要加税,这是大明王朝的死循环,最后果然循环至死。

不难品出,从“但管人直,哪管人死”、“但管钱粮完,不管百姓死”到“但管封放,不管死活”,酷吏跟庸医一个路数:只要能完成上面的任务,死谁都不关我事。

2022-12-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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