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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母亲同时患癌的“沪漂母女”

2016年我刚到上海实习的时候,租了一个房间,虽然是次卧,但却是第一次拥有一个可以站起来走一圈的房间。由于母女两个人都过度思念彼此,我便把我的妈妈小霞接了过来。

接车的那天她是凌晨到,为了省下打车钱,我在上海站等到了凌晨接到小霞,再一起等地铁营业后回家。当她得知我实习工资一百块一天,坚决不让我休息陪她逛街。在小霞眼里的货币单位,一百元可以在我们的小县城买好多东西,却不知道在上海一百块已经贬值到了什么程度。

我带她去逛商场,她看着衣服的标签说,‌‌“这么贵啊,能讲价不?‌‌”我安慰她说‌‌“没事,我有朋友在这兼职可以拿到员工折扣价,约等于不要钱。‌‌”她开心地试穿一件绿色连衣裙,爱不释手。我偷记下款式码数,第二天再来买走送给她。她回到老家还在炫耀,孩子在上海可以搞到打折的裙子。

《俗女养成记》剧照

她在上海闲不住,每天都在网上或者去店里应聘,我陪她去了一家餐厅应聘,员工宿舍的环境差到没处落脚,我不同意,也注意到她的脸从初始对陌生环境的欢欣到看到一地狼藉的苦涩,反而在各种劝说我,‌‌“条件还可以的,我觉得挺好的。‌‌”

她又自己走了一些门店,他们要求会沪语,小霞又失去了优势。

小霞的人生第一次沪漂以没有找到工作,但学会了坐上海地铁这样的成就回到了东北老家。

小霞是家里最小的女儿,受到了千般宠万般爱,三个哥哥,两个姐姐,等到成婚的年纪遇到了父亲,自然而然做了家庭主妇,她温柔乐观幽默,是一个凝结了世界上所有美好词汇的女孩。却不想在临近五十几岁,伴随一场父亲的投资失败,家里背上了40万的负债。父亲心气高,面对无法筹集钱的窘迫和日益渐增的利息,大病一场,母亲扛起了家庭的重担,白天出去工作,晚上回家照顾父亲。

小霞刚开始工作的那几年,做过餐厅后厨清洁工、酒店保洁员,而这样的工作难免要接触到人性最不堪的一面。每每她和我讲起那段经历,我都心疼不已。

2020年春暖花开的时候,我给小霞定了一张车票,她再次来到了上海。

这次我注意到她刚来的时候有点木讷,带她去餐厅,她不看我也不看菜,会斜眼盯着一个位置久久不动,和她说话也不是之前那么积极。后来我才知道,她刚历经了一段怎样黑暗抑郁的黑天鹅时期。

我们一起蜗居在大概不到十平方朝北的次卧里,房间一个床,一个衣柜一个书桌已经十分逼仄,有一次我想变换格局,要像华容道一样排兵布阵才得以成功。但在这样的房间里我们欢声笑语度过了一段美好的时光。

作为东北大妈,才搬来几天小霞和我两位室友的交流比我居住在这一年还多,给自己在上海找了一份工作,税务局的保洁阿姨,一个月3000,食堂提供早饭和午饭,小霞走800米到税务局开始工作,还能给我带早餐剩下的包子。

擅长和人打交道的她,很快和所有得阿姨都熟络了起来,她也会晚上回到家和我讲‌‌“八卦‌‌”

‌‌“王家的孩子赌钱输了好几十万呢,还是我家宝贝最好‌‌”

‌‌“主管对我特别好,给我偷偷换到了五楼,很轻松的活儿‌‌”

‌‌“她们都知道我不吃辣,中午打饭都把不辣的菜给我留着吃‌‌”

‌‌“原来你张姨睡在一个宿舍里,要不我也搬出去……‌‌”

她有一天突然和我这样提议,我知道她会觉得房间太小,两个人影响彼此生活,她夜里打呼,每次说到她都会羞愧自责的默念,‌‌“又打呼了啊,是不是影响你休息啊。‌‌”我说服了她无数次,终于让她打消了去租房的这个念头。

有时她为了全勤奖200块钱,身体不舒服也要去工作。每次收到工资的时候,她都会开心的像一个小孩子,她的工资我让她放在银行卡里,满了9000我还会打1000,让她感受万元户的快乐。

周末的时候我会拉着她的手,就像我小时候她拉着我一样。我们去逛公园,初秋的世纪公园遍地落叶,她喜欢花,喜欢风景,喜欢和我一起看花看风景。

知道她和父亲关系不好,也是在劝说两人合好的那天夜晚,在小霞的世界观里,没有‌‌“离婚‌‌”这两个字眼,因为我,她觉得两个人分不开,但彼此又隔了些什么,不似之前一样亲密。

在和小霞的生活中,我也才意识到,那个我觉得无所不能的小霞,已经在岁月的变更交替之下,变成了过马路需要我来牵,会忘记还在烧着的水,时常忘记冲用过的马桶,对这个世界依旧纯真,是需要我来照顾的小女孩。

人生的命运总是在猝不及防间踏入一段魔幻旅程。

体检那天,我们一起出门,骑着共享单车一前一后到了体检中心,相约体检之后再一起吃午饭。体检的结果却是两个癌症。

当体检中心的工作人员给我电话让我带小霞复查乳腺彩超时,我就知道,完了。面对巨大变故,人是那么渺小,只能不断的低头做事,等黑暗过去的天明。

带着小霞检查,她特别排斥,内心知道她排斥的来源是,她知道病情不好,如果真的确诊,就要治疗,而治疗,就意味着一大笔费用的支出。她想要蒙着眼睛和耳朵,继续和我蜗居在上海的稳定生活。

让她去检查的前一天,她发了火,说本来就没有什么事儿非要作什么。那算是我长大后,她第一次和我生气。送她回东北治疗的那天,我再次到了车站,这个曾等她一整晚的车站。我们像一对情侣一样不停拥抱难舍难分,直到看到她的背影消失在视线,我才离开。

当天晚上,二姨告诉我,检查基本上已经确定了,是乳腺癌。

那天晚上我哭湿了一枕头,那天晚上我也没想过,这个枕头在未来的一个月里,会被无数次再打湿。

2020年12月,母亲确诊乳腺癌;2020年12月,我被确诊甲状腺癌……

我的手术定在次年的2月1日,母亲的定在12月。从母亲确诊到手术到我确诊再手术,三个月的时间,每天白天上班,晚上回家查资料,担心完母亲担心自己。担心到累了哭一会儿再睡觉。

2020年12月,也就是手术后,小霞和我说上海这一年,是她近十年最开心的时光。2021年2月1日,我的手术也顺利完成,二姨说,那天小霞吃饭夹着空气愣着神往嘴里送。

那年春节我就决定在上海休养,第一次一个人过春节,出院没多久一个人去看深夜场的《你好,李焕英》,想到小霞,深夜一点在路上哭,回来体力不支昏睡了好几天。

2月到8月,一直复查一直指标不正常在调药,经历无数次复查的失败,心里的折磨同时充满了痛苦回忆的房间,我选择离开了上海。

2021的冬天,我和母亲再一次相聚,这次是在苏州。

但这一次,房间大了很多,欠款已然全部还完,苏州没有小霞可以找到的薪资可观的工作,我也不让她出去找工作,我们彼此照顾互为支撑。

一年前于上海的欢声笑语,变成一年后的相拥而泣。

阔别一年恍如隔世,一年的牵挂与担忧。两个人都历经了癌症手术,身上都多增加了一条或长或短的手术伤口。世界上彼此最爱的两个人,都历经了对彼此的牵挂、术前的思念。以及术后清醒第一瞬间就想告诉对方一切都好的念头。

小霞说她在医院笑着劝慰我甲癌手术很简单,转头就是夜夜难眠低声哭泣。后面随着她不断和我沟通我才知道,她面对化疗即将掉发的恐惧,直接选择了剃了光头。有一天一个人对着她的背影喊‌‌“那个男的‌‌”,她表面开着玩笑,内心里难过了很久。

我给她买的义乳和假发她都没有用。她有一个病友群,她们互相加油打气,成为姐妹,彼此安慰,小霞很快成为病友中的核心人物,逢年过节还会收到很多礼品。

《熟年》剧照

她胸口的缝补的刀口,从来没有让我见过。她想要自己在我心中还是完美的妈妈,不想让我担心,我也心领神会每次都在恰巧的时机不与刀口相见。

每次化疗的痛苦,吃不下,头晕呕吐,我无法想象那是一种怎么样的炼狱时光,而小霞反复经历了六次。

2023年,轻舟已过万重山。在她的‌‌“督促‌‌”下,很早买了机票,她像一个等待放假的小女孩掰着指头数着日子等我回家。

小霞说我的手很小很软,想牵着一直走。世界很大,希望我的小手只能牵住小霞的手就可以了,希望我牵着的这个世界上最可爱的女人,再也没有病痛、烦恼,只有快乐、康健、温暖。

妈妈的名字有个霞字,是霞光的霞,早年大家都称呼她为:大侠,也是很贴切她的性格,敢爱敢恨,侠肝义胆;但在我眼里,她现在是我的‌‌“小霞‌‌”,我要用尽全力照顾她,保护她,陪她过好人生里的每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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