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在这里

那些人和事 那些隐匿在记忆深处的碎片

没过两天,学校犹如开闸泄洪一般,沸腾起来,宿舍区的路都被返校学生填满了。虽然满目尽是北方焦枯的冬日余景,但四处已摇曳起欢欣的笑脸,呼叫声、低语声、车铃声、脚步声密密织织荡漾着,校园的气血又重新流转了。

食堂里的菜也添了几个大盆,归位的大师傅们忙前忙后,大股的水汽从厨房里翻滚出来,白茫茫凝在天花板上。饭厅里人头攒动,仿佛养了无数只蜜蜂,乌泱泱地嗡鸣着。看到打饭的队伍排到了门外,我又怅然了,怀念起寒假里的孤独来。

第二天临近中午,又该去食堂打饭了,我有些抵触,哥问我怎么了。我跟他说了昨天的感觉,他朗声大笑,说:「有感觉就对了。」——什么就对了?我听得莫名其妙,又不好意思多问。

「走,我们去照澜院。」他招呼我下楼,两人骑上车,穿过下了课回宿舍的学生洪流,从礼堂旁边骑往二校门,正对着的就是照澜院。微风拂来,略有些寒意。哥迎风抖着头发,大声说:「瞧,这风都变软啦。」——软?还可以用软来形容风呢——忽然间,混沌中的某些知觉被激活了,在默想中纷呈出来,让我陷入一种奇异的心境里,细细体会着风经过脸颊时「软」的触感。

绕过邮局后,我们在一堆老人中,钻进了黑乎乎的杂粮店,挑了几把挂面、油、盐、酱油、四川麻辣酱、大白菜,分别装进塑料袋,挂在车把上,摇摇晃晃满载而归。

「最近不吃食堂了,又贵又难吃。」哥又莫名露出了喜悦的神情。我暗自发笑,由衷佩服他的性情。好像在他心里,积极的源泉永远不会枯竭,一切都是游戏似的,不管做什么,他都很投入,事无巨细,说干就干,始终拥有乐观的心态。

回来之后,他把凳子擦干净,上面垫了几张白纸,挑出一块腊肉放上去,说:「先凑活用吧,哈哈,回头去海淀找找,买块便宜的砧板。」

那把三块钱的菜刀又薄又钝,平时切豆腐白菜还可以,遇到硬骨头似的腊肉,马上就露了马脚。白纸变成了半透明的,总是打滑,哥咧了半天嘴,才切下来一片,而且厚薄不均。但他似乎越费力就越开怀,一边咧着嘴,一边说:「其实吧,有没有砧板无所谓啦,味道都是一样的,就是慢点。」

终于切出来薄薄几片腊肉,垫在碗底,把煮好的面捞出来盖住,略微焖一小会,让烟熏的肉香揉进面里,再舀两大勺麻辣酱,一拌,顿时香气从鼻孔直冲脑门,「咚」地敲了一记。我等不及,夹起一大筷,热乎乎吸进嘴里,猛烈的麻辣味像针一样,扎得舌头跳了起来,但又特别勾魂,我一口快过一口,吃得满头大汗。扒完面后,碗里留下腊肉香肠,发着呆慢慢嚼,越嚼越香,舍不得吞下去。熟悉的味道盘绕在嘴里,和往年的一样。

记得爸妈每次灌完肠,两人的手都被泡得发白。熏肉的时候,他们总是在打伞,因为贵州冬天是阴雨季。他们守在火门前,不让明火窜起来,这个过程要持续两天。最好的熏料是甘蔗渣,其次是核桃壳、瓜子壳,迫不得已才会用到柏木、松枝。爸妈这方面很讲究,总是从春节就开始准备次年的熏料。这么说来,做腊肉香肠,应该是我们家过年最隆重的事情了。

想起这些,我嚼得更细更慢了。不过迟早总要吃完的,我恋恋不舍吞下最后一口肉,把碗刮干舔净,像洗过一样,哥看得直摇头。

之后很长时间里,麻辣面成了我们的主食,一饿,就会想起它来。那久违了的家乡口味,总会调动出一些隐匿在记忆深处的碎片,那些扎在脑海里却又想不起来的人和事,细细碎碎,经过时光的浸泡、打磨,仿佛罩上了朦胧的轻纱,焕发出柔软温润的光彩,让人心头暖暖的,不愿醒来。

一天下午,哥去上班了。我午睡时梦到了爸妈,醒来后怔怔地躺了半天,心里空荡荡的。想起自己正逍遥地躺在宽敞的榻榻米上,而爸妈正在狭窄昏暗的家里操劳,为这个家,他们从未有过一天轻松的日子——心不由揪痛起来。眼前不停地浮现出他们的音容笑貌,年轻时的,还有近年的,时而清晰,时而模糊,一幕一幕混乱地交叠着。我突然意识到,父母在逐渐老去,未来总会有一天,我会失去他们,脑中嗡地一震,眼泪夺眶而出。我捂进被子里,痛痛快快地呜咽了一场。

过了很久,我又睡了过去,醒来后,从书架找到相册,细细浏览之后,把一家人的照片取了出来,按时间顺序重新排列,每一张都对得很整齐。

这是陆庆屹「四季专栏」的第三篇。1990年春天,是他在北京度过的第一个春天,他依旧住在哥哥陆庆松在清华的教工宿舍里,看书、画画、踢球,骑车在校园中闲逛,直到34年后,那些人、影、话语和气味,依旧记忆犹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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