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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生如梦

——榕树魂30

睡梦之中,老地恍恍惚惚地回到了昆明。被工作、婚姻、孩子、房子、疾病等等一连串不顺心的事缠绕着,弄得心力交瘁。

这些到底是不是真的?是个恶梦还是现实?想睁开眼睛,两片眼皮像铅铸似的沉重。想大叫一声,却张不开口。他感到全身都麻痹了,一点都动不了。他心里也知道这是睡午觉时经常碰到的梦魇,不必惊慌,继续睡下去会醒过来的。

老地却不敢醒过来,生怕梦醒之后,所有这一切都是真实的。如果醒来之后真的成了一个年过半百仍一事一无所成,每日还得为全家衣食而奔忙的穷酸老汉,那么还是就这样酣睡着好了。

可是这梦越来越沉重,梦中他和弄迈其他知青越来越艰辛的经历,与这群十八、九岁的年青人躺在大草坪上,嘴里嚼着一根苦中带甜的草根,看着蓝天白云和在空中翱翔的成群的翠鸟,所憧憬幻想的美好人生的差距越来越大。

在梦中,老学究正用扑克牌算命,他指着一张梅花2对老地说:“你一生中将碰到无数的小人”。转眼间,老学究的脸说变就变,从一个精瘦的年青人变为一个头发花白的瘦老头,两眼从老花眼镜上方盯着大家,叹息一声,缓缓的说:“我们大多数知青的弱点,在于轻信那些不值得信任的人。我们老是以为,跟我们合作的人都像傣族一样善良”。

老地梦见他那些患难与共的知青朋友们,和他一样在光怪离陆的大千世界中沉浮挣扎,饱尝中伤、暗算、背信弃义等等卑劣行径的伤害,强忍着冷嘲热讽、世俗偏见、无端妒忌的折磨。他看到他们那忧郁的眼睛,听到他们那隐含着深恶痛绝却又无奈的叹息。这种压抑着的情感,与知青们18岁时那个中秋之夜相比,已经变得极其深沉。

在梦中他们相聚在一起,去看望生病的老豆。兄弟们相见,长吁短叹,老猫、老八、老令、老二等人从国营企业下岗之后,年近花甲仍得到私企去打工挣钱补贴家用。与老地一样从事业单位提前退休的酋长,情况相对要好一些。而回城后在街道集体企业就业的老豆,家里是名符其实的家徒四壁。

坐在老豆家那张两层床的床沿,看老豆憨厚地笑着发烟给大家,嘴里嘟囔着“烟不好,见笑了。”老地悲哀地想到,如果老豆也学老超,不回昆明,找个傣族毕少成家,他也许不至于生活得如此艰辛。刚想到老超,就见那个不愁衣食、当了爷爷的老家伙正坐在一棵芭蕉树下开心地笑着,那种清澈的眼神显得无忧无虑。在那个小县城里,老超是个受人尊敬的技术权威,人人都认识他,而他距离所谓的“文明”并不比回昆明的知青们远,在他那所宽敞的大屋里,电话、电视、网络俱全。可是如果老超选择回昆明又将会如何呢?他绝对比任何人都要聪明,如果回到昆明,他的“路”有可能会很“顺”,考上大学,毕业后分到一个好单位,当个技术官僚,分大房子,坐小汽车,甚至很有可能出国洋插队。这不就是很多人心目中的成功么?可谁又敢担保呢,难说他也跟老豆一样,被捉弄人的命运安排到某个街道集体企业,就可能会像老豆一样,艰难一生。

在这恶梦之中,老地看到的是世人的冷漠、麻木不仁,权势的强横霸道、傲慢,势利小人的虚伪、厚颜无耻。还有所有诚实、善良、正直的好人们,所受到的不公正、非正义的对待。他亲身体验到那种想怒吼、想发火却又找不到对手,甚至无人理会的绝望,有如陷身于那令人窒息、想动一下却又无处施力、触手便滑开的烂泥之中。

他感到肺部疼痛异常、喘不过气来,头像要裂开似的疼,胸口发闷。这恶梦再不能继续下去了,它让他恐惧,使他悲愤,令他痛不欲生。它已经夺去了他的大半生,不能再让它控制他的下半生了。但他不知道,怎样才能结束它?

这一代人也太不幸了,连梦都不能好好地做个顺心一点的。

恍恍惚惚中,眼前浮现出四个大字——“人生如梦”。

一场梦整整做了40年,人生又能有几个40年?

在梦中,年过半百的知青兄弟姐妹们又回到了弄迈。来到18Km路碑处,他们大吃一惊,那标志到家了的巍峨的大榕树不见了。再一看,迎上来的人群中,已然少了许多熟悉的面孔。

乡亲们哭诉道:大榕树被虫蛀空了,就在老社去世的那天,大榕树訇然倒下了。

当着离别40年的老乡亲们,知青们不再讲究成年人的刚强,将那憋了整整40年的泪水,一泄如注,痛痛快快地倾撒在了大榕树那刚开始萌发新芽的残根前。

这一哭,惊天地、动鬼神,恸倒了多灾多难的一代人!

在老地布满创伤、已经麻木了的心灵深处,只留存着一点微弱的希望:

希望这一切只是19岁时,做的一个黄粱梦。

梦中,有人轻手轻脚地走过来为他掖了一下棉毯。

多么希望来为他掖棉毯的仍是那慈祥的老社夫人而不是已经当上奶奶的相帅;多么希望醒来时火塘里焐着的牛肉干还在,吃完牛肉干还要出去找相帅和柚子西施“报仇”去;他想伸手摸一下身边的竹水枪还在不在,希望它还在那儿,而不是他给相帅的孙女买的那支塑料水枪;希望在楼下等着与他泼水嘻戏的,是青春年少的相帅,而不是那个刚会走路的小家伙。

梦还没有醒,也不想醒。老地沉重地翻了个身,希望将这场梦从头做起,圆一场令人愉快一点、欢乐一点的好梦。

空中隐约传来柔和的音乐,那曲调似乎很熟悉却又叫不出名来,旋律有点像《命运》般悲壮,却又逐渐转为舒缓、平和,令人心旷神怡。那世间凡俗的喧嚣退却了,周围一片宁静祥和。

终于,奇迹出现了,大榕树在他的梦境中现身了,它仍然是那样高大,一队白天鹅在它身旁盘旋,青春焕发的知青们欢天喜地,忘情地扯开嗓门大声地呼唤:

“哦……嗬……嗬……”

后记:

1996年泼水节,瑞丽城街头挂着一条横幅标语“每逢佳节倍思亲,亲人就是老知青”,应邀前来这片被他们称作第二故乡的热土过泼水节的老知青们,猛地一抬头见到这条标语,顿时热泪盈眶。

为纪念那影响了整整几代人的所谓“上山下乡”运动,憋不住写了这样一篇东西。

作者申明:本书的人物和故事情节,有相当大的部分取材于本人的、本人的朋友的以及朋友的朋友的经历,还有一部分则是梦中见闻,倘若当中有何处描述触犯了何人,均属本人无心之为,还请原谅则个。

一九九九年元月二日完成初稿、二零零八年七月二日改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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