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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镇做题家,你那该死的愤怒

宇宙的尽头是科举。

古往今来,读书人都一样,悬梁刺股背书做题,目的只有一个:考编。

考不上,所有努力都失去意义。

那如果觉得考试有不公怎么办?

一样,要不就忍气吞声,要不就发帖申诉。

只不过,古代没有社交媒体,有时候,帖子还得用特殊途径发。

乾隆年间,杭州书生裘南湖就干过这样的事。

裘南湖三次参加科举,都只中“副车”。所谓副车,也叫副榜,朝廷为给那些辛苦做题的读书人一个念想,在正榜之外,另选一些成绩不错的列为副榜,上榜者不能参加上一级的考试,但可入国子监肄业,运气好,哪个部门或地方因种种原因突然缺员,也有机会补缺。

裘南湖连中三次副榜,概率真的很小,换一般人就认了。但他性格狂傲,忍不下这口气,便写了张帖子,说自己文章灿烂,却三中副榜,这不是考官有猫腻,就是老天不公平。

写完,跑到伍相国祠——也就是伍子胥庙烧了,请伍神主持公道。

杭州福地多神佛,裘南湖选中伍子胥,估计也是觉得,伍子胥性子刚烈,应该会替他出头。

帖子发出去三天,裘南湖就病倒了,又三天,死。魂魄出了清波门,飘行在水草之上,只见世界一片昏黄。不知过了多久,前面出现一座院子,几个老妇人在院子里围着一口大锅,正在煮着什么。裘南湖像要扶贫一样,揭开锅盖一看,吓得浑身发软——锅里满满的都是一些小儿手足!

老妇人说别怕,这些都是上辈子在人间胡作非为的和尚,功德未满就想偷渡转世,所以先把他们煮一煮,不让他们长大成人,免得再祸害人间。

裘南湖又吓到了:“可别跟我说你们都不是人!”老妇人大笑起来:“你以为你自己还是人吗?是人的话怎么可能会来到这里?”

裘南湖这才意识到自己已经死了,大哭起来。老妇们又笑了,说你哭啥哭,既然敢发帖,就应该想到会有这一天。

裘南湖问,那是伍相国看到我帖子,要为我主持公道了吗?老妇人说你想多了,你又不是不知道,伍相国是吴国的忠臣,享受吴地百姓千年香火,但他不分管人间的功名利禄,看到你帖子后,转发给地藏王跟进,地藏王才传唤你下来。

裘南湖乍惊乍喜,说那我可以见到地藏王了?老妇人说,地藏王日理万机,每天都要处理很多来下访的人,你先再写一份名帖,往西角地藏殿去投递,那里有接访处,至于能不能见到地藏王,全看你运气。说完又指着前面说,那边,大街拐角处就有卖帖纸的。

裘南湖按老妇人的指点往前走,大街上熙熙攘攘,男女老少都有,走到拐角处,果然有间纸店,一白衫老翁坐在那里,见裘南湖过来,就把帖纸和笔递给他。裘南湖接过,挥笔就写:“儒士裘某拜。”

老翁笑了,说:“你还真把自己当回事,自命为‘儒士’,会被地藏王骂的,按你的身份,写‘某科副榜’就行了。”

裘南湖不以为然,也不改,写完,抬头看到店里墙上挂有诗笺,上面写着“郑鸿撰书”,旁边还挂着很多纸钱。郑鸿这人,裘南湖是认识的,同一科,但他中的是正榜,裘南湖一直瞧不起他,就说,姓郑的诗写得很烂,挂他的诗笺做什么,再说,这里不已经是阴间了吗,要纸钱有何用?

老翁说这你就不懂了,郑鸿现在虽然只是举人,命中注定会大富大贵,阴间比你们阳间还势利,本店挂他诗笺,也可以沾点荣光。至于纸钱,那可是阴间最需要的,你应该多备些,贿赂地藏殿门卫,他们才会为你通报。

裘南湖心想地藏王都受理我的申诉了,我还得贿赂门卫?开几个玩笑。也不把老翁的话当回事,拿着写好的名帖就往前走。

走到西角,果见一巍峨佛殿,大门处有牛头马面数百,穿着胸前绣有“勇”字的兵服,面目狰狞,正暴力驱赶靠近殿门的下访鬼魂。裘南湖刚走近,也被一把推开:“滚!”

正狼狈,忽觉背后有人拍他肩膀,回头,是那个开纸店的老翁,手里还拿着很多纸钱,笑吟吟对裘南湖说:“不听老鬼言,吃亏在眼前。阳间求见官府,得有门包(给守门人的红包)才能进,阴间怎么可能例外?得,我帮你带来了。”

说着,老翁代裘南湖把几千贯纸钱给了一个守门的“勇”字鬼,那鬼才肯把裘的名帖带进去。没多久,东角门开了,一个声音高喊着:“裘南湖!”又一个“勇”字鬼把裘南湖带进去,还没上大殿,那鬼把裘南湖一按,扑通跪在台阶上,裘斗胆抬头,只见殿堂高耸,台阶似无尽头,根本看不到地藏王。

正惶恐间,便听得一个威严的声音传下来:“姓裘的,你跑到伍公庙发帖,自称文章写得好,科举遭遇不公,其实你只是会写应试的八股烂文,就以为很了不起,却不知道古往今来,三十六行可以研究的学问、可以从事的工作也很多,你一心只知道科举,导致家中老祖母受冻忍饥,眼睛都哭瞎了,亏你还好意思自称儒士,这是儒士该有的样子吗?无耻!”

裘南湖两股战战,但还是辩解道:“写八股文之外还有其他学问,我是真的不知道,也没人跟我说过;至于我祖母受苦,那主要是我妻不贤,没能操持好这个家,请明鉴。”

地藏王更怒了:“枉你读圣贤书,难道没听过夫为妻纲?凡人间妇人所犯之罪,到了阴间,阴律总是先处罚她的男人,再处罚她本人,你还好意思甩锅给妻子?本王查过了,你能三中副榜,主要是你祖父阴德庇护,并不是你文章写得好,省省吧!”

话音未落,殿外忽然传来敲锣打鼓声,殿内也钟鼓齐鸣,一个“勇”字鬼跑上殿禀报:“朱大人到。”地藏王对裘南湖撇下一句“你走吧,别让我再见到你”,又对其他鬼说“走,迎接朱大人去”。

裘南湖连滚带爬下了台阶,躲在墙角偷看,想知道是什么样的朱大人能让高高在上的地藏王亲自出殿迎接。

这一看不打紧,心里的委屈变成怒火——所谓的朱大人,竟然是他的远房亲戚、现任刑部郎中朱履忠!裘南湖豁出去了,大喊起来:“真是见过势利的,没见过这么势利的,我虽然写烂八股,毕竟中过副榜,姓朱的却是花银子买来的官,不过一小小郎中,撑死了就五品,也值得地藏王亲自迎接,什么狗屁阴间!”

此言一出,周围的“勇”字鬼大怒,纷纷拿棍子猛击他嘴巴。

一阵巨痛,裘南湖一下子醒了过来,便看到他老婆女儿围着他哭,这才知道自己已死了两天,胸中一口余气尚温,家人才没把他埋了。

从此,裘南湖知道自己没那个命,再也不去参加科举了。三年后,又得了一场大病,这次终于真的死去。

故事来自袁枚的《子不语》,就叫《地藏王接客》。用今天的话来说,这就是一个小镇做题家考不上编,心里不平,跑到阴间下访,却被地藏王打脸的故事。

发生这样的怪事,怪谁?

用裘南湖的原话来说:“时文(即八股文)之外,别有学问某实不知。”这应该是真话,这些读书人,从小被灌输的人生观,都是‘学成文武艺,货与帝王家’,除了读书考编,其他的都是下九流,在他们眼里,“四体不勤五谷不分”并不是贬义词,甚至反过来,干点农活,做点小生意,那才是斯文扫地。家境殷实的还好,可以啃老,可以一直考到死,甚至可以像朱履忠一样花钱“入粟得官”(捐纳)。家贫的,不但自己的人生在考试中毁了,跟着他的妻儿老小,也就只能忍饥挨饿;碰上有自知之明的主儿,屡考不中,认命,乖乖种田什么的还好,碰上裘南湖这种自视过高不肯认命的,家人不但得生产自救,还得养活那个除了读书啥都不会的废物。

所以裘南湖在地藏王面前敢恬不知耻地说:“若祖母受苦,实某妻不贤,非某之罪。”

地藏王骂裘南湖,那叫一个痛快,说他“不过作烂八股时文”,自以为了不起,啥事不干,苦了老祖母,还甩锅给妻子,别说做人,做鬼都到处被埋汰,你还好意思自称“儒士”?

问题是,地藏王等大神所管控的阴间,又是什么样的生态?

纸店老翁一言以蔽之,“阴间最势利”。

一间普通纸店,都得挂烂诗人的诗集,只因为这个诗人将来会当大官;而地藏殿前的守卫,粗暴对待下访者,没红包就不给通报;最讽刺的还是,浓眉大眼的地藏王,刚批完裘南湖眼里只有功名,一听到“朱大人到”,立即停止办公,屁颠屁颠亲自出殿“接客”。而这个“朱大人”,却是不用笔试、只靠花钱就当上官的(历史上真有朱履忠其人)。

裘南湖大梦初醒,想想生而为人的愤怒,是多么的可笑。以前天真地相信,死亡面前人人平等,阳间不平事,到了阴间自有公平处理,现在才知道,阴阳两界都在比烂,不管是人是鬼,有钱有势才有真正的平等。

而你这辈子有多少功名利禄,在出生那一刻就决定了,你以为的起跑线,其实就是终点。所以,还做什么鸟题,考什么科举。

哀莫大于心不死。心死了,也就没什么好愤怒、悲哀的了。道理很简单,当你知道生是草民、死是衰鬼时,还会执着于生死吗?

2022-07-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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