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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年初一推粪车

今天住在大都会的人可能都不知粪车为何物了,所以需要先解释几句。

虽说是“东方的巴黎”、“远东第一大都会”,由于历史局限,上海的污水排放系统一直落后,旧城的中国地界不用说了,就是在租界,大批的石库门房子也无抽水马桶。于是多数上海人只能依靠原始便器“响应自然的召唤”,排泄物每天一大早由穿街走巷的人力粪车搜集,然后集中到泊在苏州河上的粪船,不知驶往何处去倾倒处理。一度,上海街头有两种颇具地方特色的吆喝声,即清晨高亢遒劲的“拎出来!”以及深夜苍凉凄厉的“长锭(即锡箔、冥币)要伐长锭?”前者用于招呼各户“倒马桶”,而倒马桶这事是上了流行歌曲的:“粪车是我们的报晓鸡。”眼下电影里描写旧上海生活,总爱搬出“栀子花,白兰花”的叫卖声,其实在老百姓的记忆中,是不大典型的,除非在风月场所附近。

闲话叙过,言归正传。

那年头对于事关民生的城建着力有限,官方也承认“欠债甚多”,所以到了上世纪60年代,上海街头“拎出来”之声依然可闻。这时候中国出了个雷锋,最高领袖号召全国学习。“青萍一点微微发”,校园里不知是谁最先想到粪车工人的辛劳,出于革命激情,去助推粪车。列宁说,榜样的力量是无穷的。的确,几个人一带头,道自微而生,推粪车一时蔚然成风,且形成一种现在人们称之为peer pressure(同侪压力)的势头,大有要学雷锋就非去推粪车不可的意思。那年农历初一,我们几个按预约于清早4点聚齐在大粪码头,一人随一位粪车工人出动收粪。出身资产阶级的小姐本来是有备而来的,戴上了手套和口罩,遭众人一哂,也只好丢了装备,豁出去做一回普通劳动者了。原来,这“拎出来”的活儿虽不像田头挑重担、码头扛大包那么累人,却自成一种独特的磨练。除了那两三个小时内似乎吸进了此生所能闻到的全部阿摩尼亚以外,最叫人难堪的是倾倒时———特别是粪车渐被充满之际———那“黄龙汤”(中医古方中对粪水的婉称)不加选择地往你身上泼溅:衣服、脸庞、耳朵、口腔、头发。粪车工人积长年之经验,对倾倒角度、用力深浅以及如何因势利导等专业方法都有一套心得,故而能做到闪避有术,从容不迫;但粪水好像也会“欺生”,对准初次干这活儿的我们劈头盖脸袭来,非沾满你全身不可。待粪车装满,推过凹凸不平的路面时,如何使其中内容满而不溢,更像是一门学问。劳动于上午八九点钟结束,大家对比着身上所沾黄渍的多少,赶着回家洗澡去了。

那时正搞“听说领先”的外语教学法试点。寒假一过,第一堂课就上“革命化的春节”,主要内容便是推粪车。试点班不用任何文字教材,请系里擅长丹青的一位郭重梅老师,依据我们的叙述加上她本人丰富的想象,画出几幅连环画,上课时往黑板上一挂,再给学生一串China English的生词,如to push a night soil cart(推粪车),便漫无边际地对起话来。至于教学效果如何,只有请今天专攻“二语习得”的专家们来评判了。

回过头去想想大年初一推粪车的往事,撇开反智主义的大环境不说,让自命清高的知识分子亲历被人视作最低贱的劳作,实地体验草根生活,今天看来依然觉得并非一定是什么坏事。眼下,民生改善,报载上海的污水排放水准已直逼东京和纽约,早已没有粪车可推,岂有“黄金汤”亲炙之者乎?但是,回忆往事的同时,一句当年耳熟能详的指示浮上脑际:劳动人民知识化,知识分子劳动化,这又不免使人生出一些疑问来。指示里有两个主体:劳动人民和知识分子;当然还有个隐藏的第三个主体:提出指示者。两个主体应当如何变化,都说得明明白白了,那么第三主体往什么方向去“化”呢?我想到了那些住xx别墅和yy庄园的达官贵人,那些拿了32个亿的民脂民膏作玩资的“同志”。改革开放后,曾有机会参观这些豪宅的内部,见到过里边大而无当的卫生间和大小分别解决、蹲坐皆宜的高级便器。有的设计别具匠心,坐其上一边出恭,一边就有体贴的清水温馨冲洗身体有关部位。要是让这些第三主体也来推一次粪车,会是何等景象?想来先要派出大批便衣沿线踩点,真到推时,怕也是非得成班成排的警卫簇拥着扈从才行吧?

2008-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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