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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抗日外公”与日治下的爷爷

来自广东的外公,来自台南的外婆,带着我的母亲与大舅。1960年代摄于台湾。

78年前的8月13日,中日双方第一场大型战争“上海松沪会战”爆发。我外公的堂哥“八百壮士谢团长”镇守四行仓库,我爷爷的大哥在台湾的日军兵工厂制造军械。

1941年,当“八百壮士谢团长”在上海英租界被日本人暗杀时,我的外公在广东乡间躲日军空袭,我的爷爷在台湾受日本教育。

二次世界大战时,外公唱着“中国一定强”,爷爷唱着“荣誉的军夫”。1949年,当外公随着国民党军队撤退来台时,爷爷在台湾乡下种田。现在他们都生活在台湾,彼此相距不到20公里。

在台湾闽南语(台语)中,爷爷和外公都称作“阿公”。为了区别,我唤住在城市里的外公“街上阿公”,称呼住在农村的爷爷为“乡下阿公”。

“街上阿公”的名字是谢谟,生于民国19年(1930年),现年85岁。身分证上的籍贯写的是“广东省蕉岭县”,我母亲旧式身分证上的籍贯也是广东。

直到我上中学,母亲才对我说,外公的本名是“谢晋仁”,和1937年上海松沪会战保卫四行仓库的“谢团长”谢晋元是同字辈的堂兄弟关系。外公说,改名的原因是因为:“觉得命运不好,想忘记在大陆发生的痛苦的事。”当时想过有朝一日还会回家吗?“哪还敢想,没有钱,家也都没了啊。”他说。

四行仓库保卫战

因此,他在1949年国共内战,随着国民党军队到台湾后,用新的名字,经人介绍娶了相差13岁,只会说台语,来自台南的外婆。这是当时台湾典型的婚配模式——本省籍少女与外省籍军人。

外婆出生在日治时代末期,有一个日本名“照子”,她的父亲(也就是我的外曾祖父)是台籍日本兵,二战时被派往南洋,根据我母亲转述:“他很害怕,所以都躲在森林里,直到战败被送回台湾。”

外公来台之初是国民党军人,后因在大陆受过高等教育,成为小学教员直到退休。他的母语是客家话,也说流利的广东话和国语,来台湾又很快学了台语。他写得一手好字,家里墙上挂着一幅广东老乡赠予他的书法——“滚滚长江东逝水,浪花淘尽英雄。”

小学时,他常教我写书法,但多数时间他很少说话。每天早起散步,沉默地阅读《中国时报》与《联合报》,下午看客家语歌唱比赛节目,周日晚间一定要准时打开电视收看《大陆寻奇》。

名唤谢晋仁的外公,童年时就很仰慕黄埔军人晋元堂哥。他说,对日抗战期间,谢晋元将孩子留在家乡以躲避战火,外公小时候就和他们一起长大,一起躲过一次次日本空袭。老家遭受日军轰炸、敬爱的堂哥又因为日本人而死,外公因此非常痛恨日本人。

他在亲笔文章中写到,谢团长死守四行仓库三个多月,“在1937年10月31日的深夜,奉命率领部队撤入英租界,从此八百壮士被羁困在孤军营中。”在孤军营的四年,谢团长“意志弥坚,严格督军,励精图治。当时日伪多次诱降,均遭严辞拒绝”,但他仍在1941年死于被日本人买通的叛军刀下。

除夕夜的日本儿歌

我的“乡下阿公”名叫刘明福,他记不清楚自己哪一年出生,每当问到年龄时,他总说他生肖属猪,现年80岁。

爷爷一辈子都在台湾南部生活。根据父亲的说法,由于爷爷的父祖辈极为贫困,因为经济因素入赘、改嫁,本姓与原籍已不可考,也没有族谱记录。只在家中的神明厅里找到写着“清朝乾隆年间”的祖先牌位,家族墓碑上刻的是“江苏彭城”。

爷爷和同样生肖属猪的奶奶在乡下务农,种过竹笋、水稻、高丽菜等等作物,也养过家禽。在我有记忆以来,他就是一个肤色黝黑、挺着肚腩、沉默寡言的老人。

在几年前他还能耕种时,总是天还未亮就套上雨鞋去“巡田”,下午和他的大哥一起合唱用卡带播放的日语歌曲,晚上准时收看电视上台语发音的布袋戏。

木讷的爷爷很少主动向儿孙们搭话,这几年,他对现实的记忆力越来越差。但只要向他问起“日本时代”的事,他依然能侃侃而谈到忘我之境。

有一年除夕夜,我在饭桌上突然提到“唱日本歌”的事,爷爷就唱起了他记忆中的日本童谣。他有个发音类似“福助”的日本名。“福助”用台语说:“我小学三年级之前学的都是日本话,我们每天排队走路去学校,沿路就唱日本歌。”我问他,老师是日本人吗?对他们好不好?他说:“‘先生’(老师的日语)当然是日本人,很照顾我们,‘大人’(警察的日语)很凶,偷东西的人手会被砍掉。日本战败之后就不知道他们怎么样了。”

爷爷小学三年级后学的,他说是“北京话”。小学毕业后,因为家境贫穷,就如同村庄里大部分的人一样,当起了农夫,日常生活都还是说着台语。

二战时,爷爷躲避的是美军的空袭,他告诉我,村庄附近曾经有日本敢死队驻守,“就是会在身上绑炸弹,架着快坏掉的飞机去撞美国人的船的日本兵。”他说。爷爷的大哥在日军兵工厂工作过。父亲说,大约十年前,爷爷大哥的葬礼上播放的音乐,是他生前最喜欢的一首歌——日本海军军歌。

上个月,我的弟弟要加入中华民国国军服役前夕,我们举办了一场家族聚餐。席间爷爷说,当年(1942年)太平洋战争全面爆发,村庄中被征召的年轻人身披彩带,家中挂上日本军旗“旭日旗”,众人唱着由台语歌曲“雨夜花”曲调改编的日语歌“荣誉的军夫”相送。

我的“乡下阿公”和“街上阿公”并不常碰面。最近一次见面,是因为两人都要去医院,遂由母亲一起接送。

两个平时就寡言的老人,互相问候对方身体状况。“谢晋仁”和“福助”流利地说着台语,“福助”将写着中文的药袋展示给“谢晋仁”。他们的孙女,说着三句客家话、一点点广东话,英语和台语流利程度差不多的我,用中文写下这段,对台湾人来说并不是太特殊的,关于大时代下,身分认同交错的历史。

外公捧出珍藏的“谢团长晋元遗像”,展示他多年以来收藏的相关剪报,并教我用客家话,以家人关系,称呼谢晋元为“舅伯公”。

外公离家44年,终于在两岸开放探亲后,回到广东老家祭祖。

我向外公说,我想写一篇关于他的故事,他一改平日的寡言,滔滔不绝地讲起“谢团长”,甚至用手写了一篇长达1500字的文章,要母亲用手机通讯软体拍照传给我。

二战时,日军攻击上海闸北,外公写到:“为了让全线成功撤退,蒋介石刻意留下一部分兵力引诱敌军。遂命谢晋元留守闸北抗敌,领导八百壮士死守四行仓库。”

“乡下阿公”刘明福每天都到菜园巡视作物。

刘明福(左二)与曾在日军兵工厂工作的大哥刘明发(右二),1960年代摄于自宅。

爷爷说,他知道村庄附近曾有日本敢死队队员驻守。

“红色彩带,荣誉军夫,多么兴奋,日本男儿。”我的爷爷,在2015年的夏日,依然能将歌词一字一句地唱出。

二十多年前,乡下男孩与城市少女,都因为家境清贫而进入公费大专院校就读,因而相识、结婚、成为我的父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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