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馄饨是我心心念念的第一美食

新年第一天,我过得极尽兴。下午和爸妈一起去听了一场维也纳约翰.施特劳斯乐团的新年音乐会,晚上回到家,一家人围桌吃一顿两小时的晚饭。姨妈卤了牛肉, 切成极细薄的片蘸着香油吃;五只大闸蟹蒸得通红,一只一只依次从锅里拎出来,趁热气腾腾被五口人迅速分拆;兴之所至,又开了一支瓶冰酒,浓甜的酒配着醇厚 的蟹膏,直引人击节高歌“但愿长醉不用醒”。饭后再捧上一大碟水果,切成小块的甘蔗和洗净的金桔,信手拈来,爽口自在。

物盛而衰,乐极生悲。饭后 没一会儿,我就心跳加速,气也不顺,上腹胀得厉害。期期艾艾地在沙发上歇了一两个小时,还是没见好,冲进洗手间吐了个昏天暗地。转头倒下,喝半杯热水,缓 一会儿,蓄足了力气又吐一场。如此循环反覆,吐了三回,终于连喝下去的水也吐了个干净,才见消停。如此一来,自然是老老实实不敢造次,安安分分在床上躺 好。

肠胃不整,轻易不敢吃东西,连水也不敢多喝。我辗转反侧一晚上,早晨愣是给饿醒了。小心翼翼喝了一杯温水,吃半碗白米粥,稀里糊涂倒头又睡。再醒来一看,房间里居然暗了,赫然已经是晚上五点半。

这回终于缓过来了,真饿,特想吃热气腾腾,带汤带水的东西。这是典型的中国胃,病人喝白粥,老火煲出来的好汤水,克化得动又养人;人在天寒地冻的时候,也总想着有一碗热腾腾的汤面,呼哧呼哧灌下去,整个人从内到外暖和起来。

于 是请姨妈把家里最后十来只小馄饨煮了。馄饨是自己家包的,好里脊肉手工剁碎成泥,调一个鸡蛋清进去,再混上一点点葱花做馅;每个只包小拇指盖那么点大的 馅,拖着长长的尾巴,好吸足汤水。清汤里滴进两滴生抽,一滴香油,亮澄澄的汤水香而咸鲜,人的元气也一点一点从汤汤水水中生长出来。

这馄饨是我心心念念的第一美食。每次回国前一两天,我妈就会张罗着包新鲜的馄饨。菜市场里未必每天都能买到馄饨皮,所以得多跑两趟碰运气。买着了馄饨皮,回来收拾好馅料,妈妈和外婆就一股脑包上两三百只小馄饨,分成几袋迅速扔进冷藏柜速冻。

待我到家后的第一顿早餐,必定是一大碗好汤头下的馄饨。馄饨鲜不可挡,绝非超市里买来的货色能比;用排骨汤下馄饨,讲究点再加上些现切的肉糜,撒一把紫菜,端得是香飘十米。我再怎么萎靡不振,时差没倒好,顺着馄饨的香味也能精神抖擞地在饭桌边坐下。

外婆对我是老年人对隔辈那种过份的宠爱,见到我爱吃馄饨,只恨不得把一冰箱馄饨都留给我一个人享用。常常是中午我爸妈不在家吃饭,就想随便吃点了事,到了饭点却发现一碗刚热腾腾的馄饨等着我。

自己家里做馄饨饺子,并非一件易事。最主要的是总觉得买来的肉馅不鲜,所以必须得自己剁肉,调馅。尤其是冬天,上海本来就湿冷,一通忙下来,颇非功夫。

说 起来,我们家早先没有吃馄饨的传统。我一家都是湖南人,并没这个祖传的偏好。虽然在深圳生活了十多年,除却偶尔在餐馆里点一碗港式鲜虾云吞面,也很少吃馄 饨。我在高中的时候,学校附近全是些路边小摊,卖大排面,生煎,还有就是馄饨。同一寝室有个上海姑娘和我关系很好,一度到了寝食同步的地步。她吃东西的口 味清淡文雅,我跟着她,才觉得馄饨实在是好味道。

我妈对街边小摊的卫生不大放心,见我吃上瘾了,就张罗着自己家里做。第一次弄,全无经验,但是用 料总是最鲜最足,包出来的馄饨有半个饺子大小,圆滚滚的肚子里肉馅紧实。 后来吃了几次,悟出了门道,发现馅料放足了反而腻味,要的就是汤头里凤尾花似的洁白柔软的馄饨皮,粘上一点馅,若有若无的肉味在舌尖蜻蜓点水,比起近年流 行的创意菜,禅意菜之类,倒更有一丝天然的仙气。

出国之后,我常嚷嚷着小山村里伙食可怕。第一次放假回家前,我妈抱个小本子坐在电话前问我想吃什么。好酒好肉一一数过,最后发现,内心深处最想念的,一碗就让人觉得又贴心又温柔的,居然就是妈妈包的小馄饨。

归根溯源,馄饨是北方点心。最初与饺子同源,都是面皮包着一团馅料扔进水里煮。《方言》中说,“饼谓之饨。”可是这长袖浮水的吃食最终却是在南方发扬光大。

馄 饨一物,广东香港叫做云吞,鲜虾云吞长得很丰满,整只虾仁和瘦肉馅把馄饨皮撑得鼓鼓囊囊,入口是美滋滋的鲜甜味。福建人的馄饨叫扁食,且做馅料的方法别具 一格,是“打肉”而非“剁肉”,所以肉馅尤为弹性十足。上海能吃到一种燕皮馄饨,皮极薄,配上弹牙的馅料,吃起来有鱼皮饺的趣味,这种馄饨大多也是福建人 的小吃店里才可见。至于上海馄饨,则分大小两种,大馄饨有饺子大小,元宝形状,菜肉馅,不过菜多,肉极少;小馄饨则拇指大小,纯肉馅,故而个小量少的小馄 饨反而比大馄饨贵一块钱。馄饨在四川被称为抄手,川人无辣不欢,将抄手捞出沥干,调上麻辣红油,就成了名菜“红油抄手”。

苏州有家“熙盛源”老店,主营馄饨小笼等各路江南点心,也卖红油抄手,据说颇正宗。我曾专门找去吃了,的确麻辣鲜香,过瘾得很。不过在我心中,最好的馄饨,总是温婉清甜,好汤好水怀抱的一腔柔情。

高中时代吃馄饨的爱好源于室友姑娘,更多的记忆却来自情窦初开时最早最朴素的约会。

那 时候和高一个年级的一位男生彼此倾心,偏偏两个人都羞涩又闷骚。短信发了成百上千条,电话聊到地老天荒,想约会却不好意思开口。左思右想,觉得相约吃早餐 最清白单纯,美其名曰“约好了早起,吃早饭对身体好”。第一次相约,他问我想吃什么,我左思右想,麦当劳肯德基离学校颇远,又不实惠;生煎,煎饼果子油且 干;大排面似乎总缺了点婉约;只有馄饨,实惠家常,却又温柔得很,一口一个,吃相总差不到哪去。

我是个路痴,出校门转一个弯就找不着北。所以每次都是我跟着他,过马路也好,过桥也罢,寻着一家早点铺子,点两份馄饨,我挑爱吃的一份,他吃另外一份。

有 一次下小雨,我们一路走着,我撑着伞,他穿一件冲锋衣,戴着帽子遮雨。我总想分他一半伞,顺便名正言顺地靠在一块走。他却不领情,躲躲闪闪,总从伞底下溜 走,让我很是惆怅。胡思乱想中,总觉得他或许并不喜欢我,到了早点摊,尝一口馄饨,偏是不太喜欢的口味,却又不好意思和他换,有一种“你不喜欢我何必假惺 惺地对我好”的气闷。只是这气闷在日后更多日复一日相约的早晨,偷偷牵过的手和电光火石间的笑容里,很快就消失无踪了。

后来,我们知道了关于彼此 的更多细节,包括当时不好意思说出口的。比如,他爱睡懒觉,每次陪我吃完早餐,都得趴回床上再补一觉。比如,我绝非清汤馄饨一般的温婉姑娘,而是吃起牛排 连他都自叹不如的资深老饕。不过好在,爱吃馄饨这件事,我们都没有撒谎,对于彼此的温柔也一样。

在五年之后,在一起吃过数不清的早餐晚餐,在尝过雪花牛肉和缅因龙虾之后,最让人心满意足的,仍然是我们挽着手去吃馄饨。这又有什么奇怪呢,在二十二年之后,在最正宗的日式料理和最新鲜的加州海鲜之上,世上最美味的还不是妈妈秘制的小馄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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