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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 走在灰烬里 向生活俯首称臣

这是2023年末梢的最后一个黄昏。凉风过耳,大地清寂,又有一个年份,即将在慵懒的阳光里永逝。我知道,每年的今日今时,有许多读者都在等待着我这篇跨年文字。这是民间记忆,是孤单驼铃,是岁月拓片。

前些天去杭州开会,主办方的朋友邀我多呆一会,我却急着回程,他微笑着说:是要回去赶新年献词了罢?那么,就在时光之河里洄游一阵吧,假装我们没有老去一岁,假装我们依然能握住2023最后的霞光。

去年此刻,我正在连呼吸都疼的刀片喉中。那时满屏缟素,朋友圈里尽是未亡人。那时气温不冷,但每个人的心里都有一座冰窖。谢谢命运的放生,让我们来到了2023年。

之前的三年,我几乎闭门不出,小心翼翼地避开每一个有可能让我变成黄码和红码的地方。因为俩娃要上学,兔妈要上班,学校每天要收集所有家庭成员的绿码,我们承受不住这样的拷问。

2023,终于不查绿码了,终于不用戴口罩了。我开始了报复性旅游。在南中国兜了一大圈,其中南京杭州分别去了两次,我统计了一下,今年的旅程超过两万公里,其中一半是我握着方向盘自驾丈量出来的。

四月初的某个黄昏,我驾车从深圳返回长沙,珠三角很冷清,没有20年前过江之鲫般的货柜车,连私家车都没几辆。临近韶关时,惨淡的残阳像一只血红的眼珠,穿过五岭的清冷山岚,远远地注视着我。那一霎满心凄凉,前方有个路牌,往左是我的故乡贺州,往右是我祖先的故乡梅州,而我是岭南的孽子,大地的孤儿,只能继续独自朝北。

四月底的某个暗夜,我驱车跨越了5个省,穿过长江隧道,在凌晨四点抵达紫金山脚,趴在方向盘上有点恍惚,这座我曾最热爱的城市,有多少年没来了?上次来南京时带着4岁多的流氓兔,而今年,他上初中了。我的报复性野游,很大程度是源于对俩娃有愧疚感,尤其是对二宝。他从三岁就遇上了口罩时光,几乎没去过多少地方,整个幼儿园时期犹如囚禁。好多次出门坐地铁,不用大人叮嘱,幼小的他就自己主动拿出口罩戴上,戴着戴着,就上小学了。

这一年,我带着俩娃在湛江赶海,在维多利亚港坐天星小轮,在深圳红树林公园观鹭,在珠海渔女像边骑共享单车,在葡京酒店里翻跟斗,在秦淮河边玩三叶草,在雷峰塔下看日暮斜阳,在日光岩上眺望归帆,在恩施腾龙洞看惊瀑隐没,在庐山西海的波光中像偷渡客一样经过无数的岛屿。

浪着浪着,一眨眼2023就过去了,时光被突然加速,就像被国家电网上门安装了电表一样。这一年如此恍惚,如此醉生梦死,不知今夕是何年。我似乎记得许多事,但又似乎全忘了。

F16尚未到位的乌克兰继续与俄罗斯死磕,红了眼的以色列往地道灌海水逼出一帮穿短裤的哈马斯,有一天我醒来,惊诧地发现叙利亚、印巴、缅北全都燃起战火。和平如此遥远,想当条太平犬都难。

曾经点开一些血腥的屠杀视频,以我神经之粗糙,都没法看完。《纽约时报》曾发布过一张图片,一名士兵倒伏于道,没人收尸,无数车辆面无表情地辗轧过去,直至他成为一张薄薄的照片。

当时代的钢铁洪流轰隆隆来临,谁又敢说,自己不会成为肉泥。我曾经感叹:每个人都在时代的巨轮上惴惴不安,不知这是五月花号还是铁达尼号,不知它将驶向何方。

生于一年前的ChatGPT长成了怪兽,以它为代表的AI正在取代人类。今年五月,好莱坞上万名编剧大罢工,抗议AI的入侵。年末,纽约时报起诉OpenAI和母公司微软侵犯了大量文章版权。这是人类与人工智能的殊死相搏。

我偶尔会上野狐观棋,迄今只见过台湾棋手王元均在受让二子的棋局中赢过绝艺,别的一流高手几乎没有胜绩。而在20年前,我与电脑对弈几乎不用算路,但凡能让它活出一片棋,我都觉得沮丧。

AI也正在把无数行业的工匠碾成肉泥。曾经有朋友问我:你觉得AI能超越你的文本吗?我思索良久,说:AI基于强大的搜索功能,肯定能写出比我更绝更猛的黄段子,它甚至能荟萃优秀作家的所有优点,创造出让人类望尘莫及的文字,那我远远比不上。我惟一能抗衡的,是AI不具备我的生活经历和尘世感悟,它见过00年代珠三角的拍头党砍手党么?它见过北京遮天盖日的沙尘暴么?它经历过人世间的生离死别么?AI能算尽人类所有的弱点,但它不会卑微,不会孤独,不会绝望,不会有走在灰烬里的末日孤独。

时隔多年后,我今年出了新书《与尘世相爱》。有位朋友说,她在飞机上边看边笑,忽然痛哭失声,邻座以为她有精神病。顺手发个新书的链接。我从不认为AI能写出与我一模一样的文字,它终究是机器,终究不曾在长夜里痛哭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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