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秦代设御史大夫始，两千年秦制，台面上就一直有负责监察、建言的官职。只是皇权之侧，容不得他人置喙，很多时候，言官也就成了摆设，甚至笑话百出。冯梦龙《古今笑史·迂腐部》里，就集中爆了几段。
弹发御史
宋御史台仪：凡御史上事，一百日不言，罢为外官。有王平，拜命垂满百日，而未言事。同僚讶之，或曰：“王端公有待而发，必大事也。”一日闻进札子，众共侦之，乃弹御膳中有发。其弹词曰：“是何穆若之容，忽睹鬈如之状。”
王躬是保，忠孰大焉，是学丙吉样子。
宋代设立御史台，是神宗元丰改制后的事，新制度规定：当御史的，如果上任满一百天，却没有一条建言，即被撤职，改为外放。
有一个叫王平的御史，上任三个月了，真的一句建言都没有，同僚都很惊讶，说他是想被外放吗。也有人说，王御史不鸣则已，一鸣惊人，好期待。
某日，王平终于上表建言了。众大臣都很好奇他提了什么议案，便派人去探听。原来，王平提的意见，是说御膳里发现一根头发，说的还很动听：“如此和美的瓷器里，竟然出现一根卷发，这到底是道道的沦丧，还是人性的扭曲？”
毕竟，为皇上的身体健康着想，是最大的忠心。这样的建言，跟御史的职责，还真是有毛关系。
鹅鸭谏议
高宗朝，黄门建言：“近来禁屠，止禁猪羊，圣德好生，宜并禁鹅鸭。”适报金虏南侵，贼中有“龙虎大王”者甚勇。胡侍郎云：“不足虑。此有‘鹅鸭谏议’，足以当之。”
我朝亦有号“虾蟆给事”者，大类此。
宋高宗朝，有黄门侍郎向皇上建言：“最近皇上下旨禁屠宰，但只禁猪羊，卑职认为，圣上有好生之德，就应该禁宰鹅鸭，泽及禽兽。”刚好边关来报，金兵再次南侵，金将中有号称“龙虎大王”者，甚是勇武。消息传来，上下震惊，一位姓胡的侍郎就说：“怕什么，本朝有鹅鸭谏议，完全挡得住龙虎大王。”
话中带刺。强寇来侵，朝廷言官却只会提些鸡毛鸭血的建言，这仗还怎么打。不过今天看来，“不杀鹅”的建言还是颇有现实意义的，事关邻邦友谊，夹娃娃游戏中有大白鹅都遭人投诉，何况是血腥宰杀（本潮汕人表示瑟瑟发抖ing）。
扯远了。冯梦龙说，无独有偶，南宋有鹅鸭谏议，我大明也有“虾（蛤）蟆给事”——给事是监察六部官员的“六科给事中”的简称。据明沈德符的《万历野获编》载，万历年间大旱，明神宗为了求雨，下旨禁屠宰。一位叫胡汝宁的礼科给事中顺势上章，建议除了禽畜外，把蛙类也纳入禁宰范围，才能感动上苍。时任礼部主事的汤显祖（即《牡丹亭》作者）讽刺说，胡汝宁除了会落井下石外，“不过一虾蟆给事而已”。
沈德符后来对汤显祖说，你的话太痛快了，只是这么调侃他，会不会有点过混了。汤显祖说，我也是想帮他青史扬名，你想啊，这“虾蟆给事”跟南宋的“鹅鸭谏议”是不是绝配。
明朝倒确实是言官制度的巅峰，朱元璋为了强化皇权，取消了丞相和中书省，把相权分到各部门，同时又为了权力制衡，强化了言官制度。不过，任何制度都一样，初衷再好，也扛不过历史规律，明朝前期虽然也出了不少敢言的官员，到了中后期，水退船低，言官就变味了，“虾蟆给事”之外，有些言官为了刷存在感，也闹出不少笑话。
成、弘、嘉三朝建言
成化间，一御史建言顺适物情，云：“近京地方，行役车辆骡驴相杂。骡性快力强，驴性缓力小。今并一处驱驰，物情不便，乞要分别改正。”弘治初，一给事建言处置军国事，云：“京中士人好着马尾衬裙，因此官马被人偷拔鬃尾，有误军国大计，乞要禁革。”嘉靖初，一员外建言崇节俭以变风俗，专论各处茶食铺店所造看桌糖饼：“大者省功而费料，小者料小而费功，乞要擘画定式，功料之间，务在减省，使风俗归厚。”
极小文章，生扭在极大题目上。“肉食者鄙”，信然！
成化年间，有御史建言，朝廷对交通管控应该更“物性化”。他说，京郊是交通要道，拉车的骡子和驴子混在同一条道上行走，骡子性子急、力气大，驴子性子慢、力气小，同一条道行走会互相影响，对交通带来不便，所以应该让骡车和驴车分道行驶。
还别笑，现在高速路上分快车道和慢车道，禁止大货长时间占主车道行走，这是很科学的，说不定创意就来自这位明朝御史。
弘治初年，有个给事提出跟军国大事有关的建言，说京城时尚，最近流行穿马尾衬裙，因此官马经常被人偷拔马鬃和马尾，这是抢夺、破坏军用物资的行为，请朝廷下令严禁。
嘉靖初年，某员外郎建言，现在举国上下都太铺张浪费了，最典型的就是各地茶点铺制作、贩卖的大小糖饼，大的省人工，却费料；小的省料，却费人工，朝廷应该出台政策，规定糖饼的样式、原料、用工等标准，务求节省人力物力，使民风归厚。
也不是没有道理，比如现在很多卖拍黄瓜的，你拍就拍吧，非要往里面加入各种料，什么花生米啊、皮蛋啊，甚至还有放折耳根的，太奢侈了，不管不行。
不过，冯梦龙说，像明朝这几位言官，极小的事，非往宏大叙事上扯，都说“肉食者鄙”，果然没错。
冯梦龙的意思，是骡子是马户，拉出来遛遛，言官一开口，就知有没有。不过他应该没听过“细节决定成败”这金句，一座城市，招牌不统一都会影响市容市貌，何况是驴骡不分道。
所以言官的存在，对于皇权的门面来说，还是很有必要的。只是有些言官早早就知道他们的存在价值，虽然提了些让人很无语的建言，但这绝不是因为他们智商低，恰恰相反，是情商非常高。
最典型的还是北宋，仁宗朝有一位侍读叫林瑀（侍读也叫侍读博士，专门给皇上读经的），他自诩对《周易》很有研究，曾经给宋仁宗占卜，得《需》卦，解释说，《需》卦的卦象说：“云上于天，需，君子以饮食宴乐。”就是云气集升到天上，给点时间，就会化成雨降下来，这就是天理，君子只需等待就行，不要总想干一些左右天道运行的事，最好的就是该吃吃该喝喝，及时行乐，这样才契合卦象，天下自然就会大治。结果，宋仁宗“骇其说”，就是被他的建言给震到了，怒斥了他一顿。
卦宜娱乐
宋侍读林瑀，自谓洞于《周易》，尝以仁宗时合《易》之《需》：“《需》之象曰：‘君子以饮食宴乐’。须频宴游，务娱乐，始合卦体，而天下治。”仁宗骇其说，斥之。
饮食宴乐，人主自会，不须相劝。
冯梦龙最后加了句很调皮的：“饮食宴乐，人主自会，不须相劝。”吃喝玩乐这种事，圣主自然会，用你劝？
不过，如果你以为宋仁宗真的很生气，那就错了，“您最大的缺点就是不够爱护自己的身体”这样的话，永远也不会惹对方生气的，这就是情商。
与其说这个“需”卦是为宋仁宗占的，不如说是林瑀自己看透了“天理”。清代大儒李光地在《周易观彖》里面如是解释“需”卦：“需之义不止处险，凡事皆当顺其理而待其成，不可妄有为作……”
“凡事皆当顺其理而待其成”，听明白了吧。还那啥，累不累啊。
2023-08-11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