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游走在隐秘江湖中的电子黄牛

‌‌‌‌“拿钱消灾‌‌‌‌”是每个患者找黄牛挂号时安慰自己的说法。

在医院已经全面信息化的当下,区别于过去起早贪黑代人排队,灰色地带的黄牛‌‌‌‌“生生不息‌‌‌‌”,而今已升级迭代出了‌‌‌‌“赛博朋克‌‌‌‌”的电子黄牛。

‌‌‌‌“电子黄牛‌‌‌‌”挂号方式更隐蔽、手段更多元。他们一手掌握此前积累下的院内人脉,内部加号;一手掌握电子化技术,甚至能‌‌‌‌“黑进‌‌‌‌”医院的网上挂号网络。

一位居住在北京的患者发现,自己每次在每天下午4点,北京各大医院放号时抢号,即使第一时间点击,系统也总是显示‌‌‌‌“已瘫痪‌‌‌‌”,一直会瘫痪10分钟,10分钟再点进系统,不少号源就没有了。后来他询问了在医院里工作的朋友得知:医院的挂号系统时常会被类似‌‌‌‌“黄牛‌‌‌‌”的黑客入侵。

‌‌‌‌“电子化‌‌‌‌”加剧了医院黄牛的无序。在难以监管的无序与野蛮中,有急危重症救治需求的患者,通过电子黄牛这一正邪难辨的中间人,以高价换得一张健康的入场券。

黄牛与医院之间的关系更为微妙。黄牛会通过院内人脉拿到内部加号,再高价卖出。这种‌‌‌‌“人情社会‌‌‌‌”式的交易很难被监管定罪,也打开了黄牛渗透进如陪诊、绿色通道等正规业务的端口。

管还是不管?医院被置于两难之地。一面是医疗秩序,一面是危重患者,更多时他们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而更大的难题还有:怎么管?以往的黄牛在医院前排长队,管理起来至少还能有的放矢;而今黄牛在信息化的‌‌‌‌“云端‌‌‌‌”、在更隐秘的暗处,像一只只泥鳅,难以下手。

医院、黄牛、患者,三者间的矛盾和共生,在可预见的未来,被电子化的搅动下,将持续地混乱下去。

电子加持,搭起隐形桥梁

等了一个月,王允也没有排到上海一家三甲医院的专家号。

手上的湿疹越来越严重,王允的手不能沾水,容易溃烂还特别痒,涂药膏也没用。为了看病就近租的房子快到期,他等不下去了。

在医院门口溜达、排队‌‌‌‌“捡漏‌‌‌‌”专家号的这段时间,王允一直听到医院门口有黄牛在喊‌‌‌‌“帮忙挂号,帮忙挂号‌‌‌‌”,但他不敢轻信。不过,王允还是留了一张在院门口捡到的黄牛名片。

一个月后,他拨通了名片上黄牛的电话。

王允告诉了对方自己的个人信息和基本病症,黄牛当即就给他挂上了专家号,黄牛费:2000多元。

王允不清楚黄牛是如何帮他挂上号的。他来到医院时,电子病历还是一片空白。黄牛打了几通电话,接着让人拿着他的身份证和医保卡进了挂号大厅。大概十来分钟后,候诊屏幕显示了王允的名字。

看着如今的治疗效果,王允觉得自己的决定是明智的,‌‌‌‌“虽然贵,但该花还得花。‌‌‌‌”

医院门口的黄牛,几乎贯穿中国的医疗发展史。从早年蹲守医院板凳排队,到电话挂号、实名制后的身份证占坑,直至如今转战线上,黄牛挂号的手段越来越隐蔽。

而人情加塞,无论何时都是最有效、也最能体现黄牛‌‌‌‌“能力‌‌‌‌”的杀手锏。

一位资深业内人士介绍,在互联网系统发展尚未完善时,各个平台号源并不互通,以10个号源为例,会根据不同比例分配至电话挂号、渠道挂号和线下挂号。因为电话挂号没法实名认证,需要患者再去医院窗口‌‌‌‌“换号‌‌‌‌”,黄牛利用了这个空子,就在医院的挂号窗口进行专家号的交易。

南部某三甲医院信息中心的李辉也记得,十几年前,有黄牛在线下用身份证挂号,会占着窗口‌‌‌‌“随退随挂‌‌‌‌”,用患者信息覆盖个人信息,从而实现‌‌‌‌“代挂号‌‌‌‌”。

黄牛号,有些能被医生一眼看出异常,有些看上去就像患者自己挂的‌‌‌‌“正规号‌‌‌‌”。这背后,是两种黄牛的挂号方式:抢号或是加号。

抢号,一般报价在500\~800元之间。根据抢号难度、医生知名度而不同,也无法保证短于一周的出号时间。

而效率更高的的加号,则通过医院内部网络,比抢号更快也更贵,通常要800\~1000元。这也是‌‌‌‌“电子黄牛‌‌‌‌”现在主推的业务。

小葵曾经找黄牛挂过号,就诊时,医生似乎一眼就看出异常,直接问她:‌‌‌‌“这个号谁给你挂的?‌‌‌‌”小葵愣一了下反应过来,她的号可能是通过医院内部网络加塞的。

一线城市顶级医院的热门科室,是电子黄牛生存的温床。由于专科诊室的知名度较高,大三甲医院虹吸来了全国各地的患者,‌‌‌‌“寄居‌‌‌‌”医院而生的黄牛对热门科室、专家格外敏锐。以上海为例,复旦大学附属华山医院皮肤科、复旦大学附属肿瘤医院病理科、上海交通大学附属仁济医院消化内科等,都是电子黄牛盘踞的‌‌‌‌“兵家必争之地‌‌‌‌”。

优质医疗资源匮乏的当下,掌握稀缺号源的黄牛,在电子化的加持下,在医院和患者之间搭建起了一条隐形的桥梁。

患者急迫,最易被黄牛利用的心理

如果没有黄牛的‌‌‌‌“一系列操作‌‌‌‌”,小葵也许就失去爷爷了。

两个月前,爷爷查出癌症晚期,当地医生严肃地告诉小葵家人,要马上转院去北京的大医院做淋巴穿刺,安排治疗方案。‌‌‌‌“务必让你爷爷在周一做上检查。‌‌‌‌”医生嘱咐她。

‌‌‌‌“北漂‌‌‌‌”的小葵承担起这个任务,开始四处求人挂号、开检查。但一个年轻的女孩,能认识什么肿瘤医生?小葵想到了有次在医院看病时,黄牛给的挂号卡片。

500块,这是黄牛的报价。‌‌‌‌“保证周六开出检查单。‌‌‌‌”小葵想都没想就掏钱了。

周六,小葵顺利拿到了穿刺检查单,但检查约在周三,比小葵预期的晚两天。小葵爸爸心急找了另一名黄牛,对方号称:一天内就可以完成从检查到住院的全部流程。

一家人又转战第二个黄牛铺好的路。检查当天,黄牛以‌‌‌‌“当天就能出结果‌‌‌‌”为由,建议他们去一家第三方影像公司做PET-CT检查;接下来的穿刺检查,黄牛又带他们去了一家民营医院,在那里做淋巴穿刺,理由同样是速度快。

小葵意识到他们被黄牛‌‌‌‌“忽悠得团团转‌‌‌‌”。但她说服不了父亲。对于父亲来说,爷爷的生命就是在抢时间。

好在医院承认了检测结果。准备手术时,住院又成了难题。黄牛给出的提前住院价格是12000元,挂号另付800元。

‌‌‌‌“当天晚上挂号,挂完号直接找我,第二天就能住进去,‌‌‌‌”黄牛告诉小葵,‌‌‌‌“住院资源非常紧张,不靠我帮你们,不可能住进去的。‌‌‌‌”

看出小葵的犹豫,黄牛向她透露自己是医院‌‌‌‌“内部的人‌‌‌‌”。叫小葵第二天一早在医院门口碰头,但叮嘱他们全程不要和来接头的人说话,‌‌‌‌“什么话都不要说‌‌‌‌”。小葵感到,‌‌‌‌“看病挂号搞得像特工一样。‌‌‌‌”

小葵留了个心眼,提前咨询了住院医师,发现床位并没有黄牛所说的那么紧张,可以直接住院。

‌‌‌‌“黄牛会利用患者的健康状况,制造焦虑。‌‌‌‌”小葵后来分析,‌‌‌‌“他们的话总是半真半假,这时候得冷静,不能全信。‌‌‌‌”

但即使如此,依靠黄牛的患者依旧基数庞大。

小葵将自己的经历发布在了社交媒体上,本意是希望提醒其他人不要轻信黄牛散播的焦虑,警惕骗局。第二天,小葵收到了近50条请她推荐‌‌‌‌“靠谱黄牛‌‌‌‌”的私信,还有20多条评论希望她分享黄牛的联系方式。甚至连此前那名黄牛也找到她,问她想不想成为他的‌‌‌‌“下线‌‌‌‌”。小葵一段时间内都不敢再登录账号,

这并不是个例。

这也是如今电子黄牛的另一面——电子化引流——社交媒体、第三方线上挂号平台等为黄牛打开了另一种引流方式。社交平台上不乏有人分享黄牛挂号经历,都是‌‌‌‌“急需诊疗‌‌‌‌”的情况。甚至有人晒出家人的检查单,主动寻找黄牛的帮助。

在这种扭曲的挂号环境下,不少患者对黄牛抱有一种矛盾复杂的情感。他们像小葵一样,在和黄牛的交易中不能完全放下戒心,但黄牛又是他们自己或亲属在紧要关头获得一张‌‌‌‌“健康门票‌‌‌‌”的机会。

‌‌‌‌“我们不是有权有势的家庭,‌‌‌‌”小葵无奈,‌‌‌‌“如果没有黄牛的话,这种情况下即使有钱也没办法解决挂号难的问题。‌‌‌‌”

从黄牛,到电子黄牛

如果将有限的医疗资源比作河流,在从上游院端到下游患者的河道里,最顶尖的专家资源被层层分割,黄牛在其中担任了‌‌‌‌“再分配‌‌‌‌”的核心角色。

这并不是件稀罕事。在二十多年信息中心的任职中,李辉与黄牛也算是‌‌‌‌“老相识‌‌‌‌”,对这套运作逻辑颇为熟悉。

在医院还没彻底信息化的年代,带着板凳、通宵达旦排队的黄牛是主流,属于体力活。他们盘踞在医院三公里内的‌‌‌‌“核心地带‌‌‌‌”,和医生护士熟稔又亲密。

这里有默认的游戏规则。‌‌‌‌“挂号‌‌‌‌”这块蛋糕被不同的势力方分割为数块,依据黄牛内部严密的等级秩序来分配——就像江湖,辈分和资历格外重要。

王炎做了20多年的黄牛,在上海某三甲医院附近是名声响亮的‌‌‌‌“头头‌‌‌‌”。据他介绍,微信里4162个联系方式,涵盖院内人士、患者家属、甚至是医院退休人士。通过这台手机,他能保证‌‌‌‌“挂到上海任何一家医院的号‌‌‌‌”。

同样在医院门口徘徊的还有‌‌‌‌“医托‌‌‌‌”群体。她们多为中年女性、三五人一组,借由‌‌‌‌“同样的医生,就在几百米外,往那边走就能看到‌‌‌‌”,一人假装患者家属上去搭话,之后两三人假装听到后配合,打‌‌‌‌“心理战‌‌‌‌”,引诱患者上钩,将病急乱投医的患者带往私立医疗机构。

‌‌‌‌“她们都是骗人的。‌‌‌‌”王炎嗤之以鼻,换医生事小,随之而来的报销和医疗安全问题却很难保证,‌‌‌‌“我这边就不一样了,我挂的可是正规医生号。‌‌‌‌”

传统的黄牛与医托尚有江湖地盘,随着医院信息化的演变,黄牛也正在更新迭代——依托信息技术的‌‌‌‌“电子黄牛‌‌‌‌”正悄然出现在大众视野。

腾讯医疗安全专家曾仁(化名)介绍,在早期医院抢号系统尚未完善、实名制没有普及时,有黄牛蜂拥而上、大量抢号再转卖退号的情况频发,是电子黄牛的雏形。

而现在,电子黄牛们往往利用外挂、频繁抢退号和代理抢号等方式,抢占热门科室的明星专家,再倒卖给心急的病患与家属。

信息化正在给医疗系统重组局面。前述资深业内人士发现,当前医疗系统中,有拥有医学背景的护士辞职转型陪诊、专注绿色通道(简称‌‌‌‌“绿通‌‌‌‌”)的增值服务;也有银行为重点客户提供‌‌‌‌“挂号+陪诊‌‌‌‌”服务;更有互联网医院另辟蹊径,‌‌‌‌“下场‌‌‌‌”签约知名医生……无论是上游的挂号黄牛还是下游的陪诊附加值,层层瓜分之下,江湖正在被重新洗牌。

秩序在重组,可无论如何博弈,患者显然都处于最弱势的存在。

新旧迭代之际,李辉发现,这让本不公平的医疗资源再分配机变得更加隐秘、幽深。

为了保证医疗资源的公共性,医院层面只能想尽办法,与黄牛斗智斗勇,这更像是一场‌‌‌‌“面多了加水,水多了加面‌‌‌‌”的游戏。

他曾遇到患者拿着非医院官方挂号的通知短信进行投诉,更令人惊奇地是上面写到,‌‌‌‌“非医院公开渠道,需线下与医生确认‌‌‌‌”,这也许就是一次和电子黄牛的‌‌‌‌“正面交锋‌‌‌‌”。

为了减少黄牛带来的不公平性,李辉所在的医院将每日余号设置随机数规则,这样尽可能多地减少刷号行为。

而负责医院防火墙工作的曾仁则尝试从源头端解决问题。他所在的技术组尝试建立恶意批量抢号的检测脚本,通过对异地IP、前端异常流量和AI评估的综合考量,但也只能‌‌‌‌“在一定程度上‌‌‌‌”减少黄牛的异常举动。

多位负责院内信息化建设的主任向健闻表示,除了封锁IP、网络限速和实名制就医等规章外,医院并没有办法严格限制黄牛和隐秘交易的具体对策。

屡禁不止似乎只是表象,影子的背后,更深层次的暗流在涌动。

影子的存在:游走在法律与道德之间

长期盘踞在医患两端的黄牛,悬浮于道德与法律之间,难以量化、也更难管控。

王炎对自己的身份有着深切认知,‌‌‌‌“说的好听就是个经纪人,说的不好听就是个黄牛‌‌‌‌”。

在每日的工作中,王炎偶尔还会义务为来往患者解答疑惑,‌‌‌‌“你不应该在华山医院看诊,而是该去儿科医院问问看‌‌‌‌”。对于医院的相关政策,王岩如数家珍,‌‌‌‌“他刚刚带的孩子是14岁以下的未成年人,华山医院是不负责的,要去服务台询问后再挂号。‌‌‌‌”

如果遇到异地就医的情况,他通常选择用视频通话的方式,‌‌‌‌“比如之前有一位来自浙江的病人,他就是皮肤病,这种情况其实都可以通过视频与医生会诊‌‌‌‌”,这更像是‌‌‌‌“陪诊服务‌‌‌‌”,此外他还接收一些零散的工作,如挂号、做检查、取药等等,这些大多都不是针对上海本地人,而是针对有家属陪护的外地人来的,一般收费为几百元。

问题在于,付出额外金钱就能挂到号,无论是黄牛,还是电子黄牛究竟是如何运作的?

李辉向我们描述了这一过程。按照医院规定,一位专家每月要完成固定工时,这被分割为专家号和门诊号,其中被疯抢的专家号额定数量为30个,医生视患者紧迫情况适度加号,但不会被计入月度工时。

换句话说,医生在30个专家号以外的加号,完全属自愿行为。

到底是管还是不管?作为信息中心主任,李辉也很难下判断。

如果人情或亲属关系影响,自愿加号的行为医院并不会严令禁止,更多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他承认只能在一定范围内加以监管——比如将比例控制在每个上午不超过5个。

尽管黄牛本身是一种非常规寻租,但李辉也同意,黄牛的存在有他的意义,很难一言以蔽之。

‌‌‌‌“很多事情不是非黑即白的,要接受一些影子的存在。‌‌‌‌”在实名制诊疗的情况下,除非院内有内鬼,李辉认为,这也是一种‌‌‌‌“购买服务‌‌‌‌”行为。

王炎也认为自己属于一种‌‌‌‌“劳作‌‌‌‌”,甚至是不犯法的,他有多次被警方抓捕的经历,但每次很快又被放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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