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牺牲者如果泉下有知,如何面对这样的真相

战争的目的到底是什么?

两千多年前,一个叫熊旅的人,给出了一个至今仍不过时的答案:“夫武,禁暴、戢兵、保大、定功、安民、和众、丰财者也。”

制止暴乱、消弥战争、发展壮大、巩固功业、安定人民、调和争端、保障经济。

一句话:战争,是为了和平。

说出这句话的人,熊旅,有一个更为人知的称号:楚庄王。

春秋五霸之一,“一鸣惊人”“问鼎中原”等成语故事的男主角。

楚庄王说这句话,是在一场大战中打赢一个大国之后。

公元前597年,楚庄王亲率楚国大军攻打郑国(都城在今河南新郑)。

春秋诸侯过百,郑不大不小,但它位于“天下中心”,东西南北战略要冲,图霸业者必争之地。一百多年前,郑庄公在位的时候,也曾开疆拓土,小霸诸侯,比春秋第一霸齐桓公还早几十年。但君主制就是这样,侥幸碰上一个强人上台,国家就做强做大,后代子孙一蟹不如一蟹了,国家就任人鱼肉了。郑庄公之后,郑国不断走下坡路,先是在齐楚争霸的夹缝中求生存,后来齐国式微,晋楚争霸,郑国又像墙头草一样,朝晋暮楚,摇摆不定。

楚庄王之所以发兵攻郑,按《史记·郑世家》的说法,是因为前一年郑再次叛楚,跟晋结盟,所以,楚庄王“怒其贰而哀其卑”(左传·宣公十二年),就是被郑的脚踩两只船给激怒了才动武。

楚军围郑,郑第一时间就向晋求救。但是,也许是因为之前也被伤过心,要不要救这个反复无常的小弟,晋国内部意见不统一,拖了三个月,晋景公才决定出兵,由大夫荀林父统帅三军,抗楚援郑。

可这时已太迟了,郑被楚围城三月,因为晋迟迟不发兵,实在扛不住,城破而投降,其领导人郑襄公以最屈辱的礼节,“肉袒牵羊”,即裸露上身、牵着一只羊向楚庄王表示臣服。

没想到,楚庄王意在称霸诸侯,又被郑襄公的坦诚及能屈能伸的姿态折服,为显示大国风度,不采纳大臣关于吞并郑国的建议,退兵三十里,派使者跟郑结盟,郑则派人质入楚,两国休兵。

这时候,晋国三路大军在荀林父率领下,打着抗楚援郑的旗号,浩浩荡荡,还没跨过黄河呢,楚郑握手言和了,你说尴尬不尴尬。

按主帅荀林父的意见,回,等楚国撤军,咱休整好再来教训郑国这个反复小人也不迟。可是副帅先縠hú不同意,说来都来了,就这么一仗不打就回去,诸侯面前,晋国的脸往哪儿搁,你不打我打。说完,率领自己所属的部队渡过黄河。

军令如山,为什么副帅敢不听主帅的?都是大夫,平时就谁也不服谁,先縠的父亲先轸,是辅佐晋文公、晋襄公称霸的大功臣,奠定晋文公霸主地位的晋楚城濮之战,全歼秦军的崤之战,他都是主帅,可想而知,先縠给荀林父当副帅本来就不服,现在急于一战立功,也就顾不得什么大局了。

先縠一过黄河,司马韩厥就向荀林父建议说,咱是同一支军队,有难同当,先縠孤军过河必败无疑,他一败,您是主帅,责无可赦,我看大部队还是跟着过河吧,如果战败了,责任由三军共担。无奈之下,荀林父只好指挥三军,也跟着过河。

楚军那边,楚庄王逼降郑国之后,战略目标已达到,他只想北上黄河“饮马”,展示一下楚国实力就回国,可还没到黄河边,就听说晋军已过河南下。楚庄王想回师,不跟晋军正面交锋。可是,楚国内部也不乏好战分子,宠臣伍参(伍子胥曾祖父)就认为,晋军将帅意见不统一,三军将士无所适从,战必败,不打太可惜了。

楚庄王还在犹豫,伍参再甩出一句话促使他下定决心:“且君而逃臣,若社稷何?”(左传·宣公十二年)您是君王,对方主帅只是大夫,您如果逃避了,咱楚国脸面往哪儿搁?

在这一点上,晋楚一样,都是为了面子。于是,楚庄王继续挥师北上,驻扎在管地(今郑州管城区),等待晋军。而晋军此时已全部过了黄河,驻扎在敖山和鄗山之间(今荥阳市北)。

没想到,晋楚两军对垒的时候,郑国又出来挑事了。《左传·宣公十二年》载:

郑皇戌使如晋师,曰:“郑之从楚,社稷之故也,未有贰心。楚师骤胜而骄,其师老矣,而不设备,子击之,郑师为承,楚师必败。”

郑派大夫皇戌来到晋军中,说我们屈从楚国,也是没办法,曲线救国嘛,并不是我们对贵国生二心。楚军打了几次胜仗,轻敌大意,也不设防,士气已经松懈了,贵军如果发动攻击,我们在后面包抄,楚军必败。

晋军副帅先縠一听,热血上脑,说那还等什么,打,败楚服郑,在此一举!下军副将栾武子比较冷静,说楚国现在国运正盛,上下一心,这次伐郑理直气壮,而且人家已经结成了楚郑联盟,郑来忽悠我们抗楚,胜了他们就来归服,败了他们就又投入楚怀抱,这是拿我们作赌注啊。说到最后,栾武子激动了,振臂高呼,说出一句名言:“千万不要相信郑国人!”(原文“郑不可从”)

几乎与此同时,楚庄王也派使者来到晋军中,说我们此来只是为了教训背信弃义的郑国,并不想得罪晋国,不如咱都退兵吧,将士们无谓再牺牲了。

楚王都这么说,晋军几位将帅也不想打了。明摆着,此次大动干戈,纯粹是因为郑国反复无常引起的,实在没必要为他再牺牲。可是,一直憋着要打一仗的先縠却认为,楚王叫停咱就停,这是向楚示弱,于是明告楚使:“北风吹,战鼓擂,当下天下谁怕谁。国君派我们出征,只有一个目的,就是赶走楚国侵略者,保郑卫晋,我们一定不辱使命,你们做好被全歼的准备吧!”

楚使回禀楚庄王,庄王知道晋军将帅意见不一,还是不愿放弃和平的希望,再次派出使者请求休战。这一次,晋军主帅荀林父明确答应了,并敲定了谈判日期。

谁也没想到,休战在望,两国好战分子却不约而同发动突袭:先是楚大将乐伯单车冲向晋军,抓了俘虏,割了耳朵才回营。晋这边,大将魏锜、赵旃又因为想升大夫而不得,怨恨满满,希望晋败,于是也冲向楚军大营单挑,想激怒楚军,造成开战的既成事实。

魏、赵两人刚冲出,晋军将帅怕他们吃亏,赶紧派一辆防卫战车去接应。楚军前锋看到对面尘土飞扬,大喊:“晋军全面进攻了!”于是全军列阵冲击晋军,打了晋军一个猝不及防。这时候,更让人无语的情况出现了:

楚与晋军大战。郑新附楚,畏之,反助楚攻晋。(史记·晋世家)

信誓旦旦说好要跟晋军前后包抄的郑国,因为看到楚军胜利在望,怕了,反而向晋军发起进攻,果然应了“千万不要相信郑国人”那句话。结果,“晋军败,走河,争度,船中人指甚众。”(史记·晋世家)

晋军大败,争相渡过黄河逃窜,这容易理解,“船中人指甚众”几个意思?

其实是司马迁抄《左传》没抄好,《左传》原文是:

桓子(荀林父)不知所为,鼓于军中曰:“先济者有赏。”中军、下军争舟,舟中之指可掬也。

楚军突然全面进攻,晋军主帅荀林父不知所措,击鼓传令,先过黄河的有赏。于是将士争相抢船渡河,先上船的,怕人太多船会沉,为了逃命,便把攀着船舷的战友的手指剁了,船舱中的断指多到可以捧起来……

就这样,一场本来可以避免的战争,演变成了春秋史上最惨烈的战争之一。因为战场在邲bì(今河南郑州西北),史称“邲之战”,它虽然没有城濮之战、崤之战、泓之战有名,但惨烈程度,完全不亚于前三。

《史记》各世家中,司马迁对这一战都是一笔带过,除了前引《晋世家》外,《楚世家》只有一句:“夏六月,晋救郑,与楚战,大败晋师河上。”《郑世家》也只是这么说:“晋将率或欲渡,或欲还,卒渡河。庄王闻,还击晋。郑反助楚,大破晋军于河上。”

相比而言,还是《左传》详细,《宣公十二年》95%以上的篇幅都在写邲之战,简直就是一部大片,不仅有浓墨重彩的宏大叙事,也有令人喷饭的幽默细节。如写晋军溃败时,有几辆兵车陷进泥坑动不了,楚军不但不趁势击杀,反而停下来教他们把车前横木抽掉,车上插的大旗拔掉,车才从泥坑里被拉出来。但这些晋军继续逃跑时,还不忘回头讽刺楚军说:“吾不如大国之数奔也。”我们不比你们,经常败退有经验。

激战之中,楚军为什么能这么做,是出于人道主义,还是猫对老鼠的戏谑?

主要还是因为楚庄王的指导思想:战争,不以杀戮为目的。《春秋公羊传》明确记载,看到晋军溃败时:

庄王曰:“嘻,吾两君不相好,百姓何罪?”令之还师,而佚晋寇。

唉,两国高层交恶,老百姓有什么罪。传令,不将剩勇追穷寇,让晋军逃命去吧。

《左传》虽然没有这句话,但整篇《宣公十二年》读下来,同样能看出一个突出的主题,就是反战。

晋军败退过河后,楚军清理战场,有大将向楚庄王建议:“君盍筑武军,而收晋尸以为京观。臣闻克敌必示子孙,以无忘武功。”

京观,就是把尸体堆在一起,用泥土封上,形成一座高台,一般都是战胜国夸耀武功用的。可是,楚庄王断然拒绝,说你不懂,从字面上看,止戈为武,武有七德,即“禁暴、戢兵、保大、定功、安民、和众、丰财”,这场战争我七德无一,有什么好高调的。

虽然,楚庄王这样的霸主级人物是否真是个反战者,我们要打个问号。但这话从一个战胜国领导人嘴里说出来,毕竟难得。所谓“春秋无义战”,其实也是这个意思,三百年左右历史,大小战争无数,没有一场是非打不可的。但每一场战争,都有无数生命被裹胁,被牺牲,不是被敌所杀,就是被友所杀,比如晋军船里那些“可掬之指”,不难想象,虽然楚军没赶尽杀绝,滚滚黄河中,被战友砍断手指的晋兵,怎么可能活着游到对岸。

那么,牺牲的意义何在?

让人唏嘘的是,《左传》在邲之战结束时,才点明了这场战争真正的起源:“是役也,郑石制实入楚师,将以分郑而立公子鱼臣。”

原来,战争的导火索,所谓郑背楚盟只是明面的,根本原因是郑国大夫石制想把郑国一分为二,一半送给楚国,一半由自己扶公子鱼臣当国君,以便成为郑国实际的掌权者,所以他暗中引来楚军,里应外合,才导致郑被攻破。邲之战结束后,石制阴谋败露,和公子鱼臣两人都被愤怒的郑人杀了。

而死于斧钺之下或滚滚黄河水中的晋、楚士兵,在九泉之下怎么可能想到,他们的牺牲,只是为了成全某个政治阴谋家的野心。

左丘明写到这里,不由得感叹道:“《诗》曰:‘乱离瘼矣,爰其适归?’归怙乱者也夫。”

《诗经》里面说:“百姓饱受战乱之苦,这得归罪于何人?”肯定是得归罪于那些靠战争谋取私利的人啊!

怙hù乱者,就是靠战乱谋取私利的人。谁是怙乱者?很简单,谁动辄叫嚣战争,谁就是怙乱者。

虽然,“孔子作春秋而乱臣贼子惧”只是个美好的想象,但《春秋》如果真有大义的话,绝不在那些为尊者讳的春秋笔法中,而在左丘明悲天悯人的《左传》里。读经读史,如果读不懂这些,那才是真正的“知识越多越反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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