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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诚先生回忆录之国共战争(9)

第四节 委员长的深谋远虑

共党自井冈啸聚,至瑞金建都,发展之速委实惊人。剿共各军,失利者比比皆是,故各方对共军,大都谈虎色变。当时江西省政府主席鲁涤平,也同有此感。有一次他请我吃饭,谈到剿共问题,我说先要祛除畏敌的心理,才有办法,否则大家都畏敌如虎,还有剿共的前途吗?我为此言,无非是自求振作的意思。不想这段谈话传到委员长的耳中,说我们轻敌骄傲,委员长闻知此事即下手令给我说:十八军声誉雀起,固为可慰。据一般观察,上下官兵养成骄矜之气。若一遇挫折,必陷由骄匪而轻匪,由轻匪而致败,以致惧匪之病,所虑不为无见。望切戒各官兵骄矜之气,以期长保常胜令誉,完成使命也。中正手令。二十一年十一月二十四日。

委员长期望我们很殷切,我们有呈复一下的必要,乃于二十七日呈复云:奉读敬酉四五手令,仰见约座爱护部属之至意,不胜感动。职军自讨伐阎冯后,官兵中不无骄矜之气。职深恐此风蔓延,当时曾提出“不称功”口号,令各官兵于早晚点名时高呼之。复提出“不畏难”口号,盖恐骄气虽戢而惰气重生也。入赣以来,剿匪训练筑路,无间朝夕,争胜热烈之心,随时随地表现。会九一八事变发生,而各官兵敌忾之情,不可终日,言行之间,不无激烈之处,外间不察,谓为骄矜,致劳厪注,心殊不安也。又查一般对于赤匪,无不谈虎色变,此种情态,殊为可虑。职每以赤匪决非三头六臂,以砺士气,用转移观听,此种用意,曾于去年面陈钧座,谅邀忆及。总之,职秉承钧座革命之精神,对于官兵无不切实督促淬砺,期归于正。此次巡防永丰、乐安,藉与各官兵聚餐之便,责勉备至,并取消“不称功”、“不畏难”两口号,以国家濒于危亡,我辈身为革命军人,不能立时收复失地,湔雪耻辱,而赣中赤匪,迄未肃清,徒苦民众,尚何功绩之可言?又以钧座有“不怕死”之训条,我辈遵行已久,死且不怕,尚何畏难之可言?是职之所以拳拳服膺钧座革命精神者,似未可厚非也。现职已将钧座手令,传谕各师官兵,有则改之,无则嘉勉,藉慰睿衰。

后来委员长当面告诫我说:“他们说你骄傲,是宜力戒。”并说鲁主席的意思,不可轻视。我说:“凭他们这种精神态度,剿不了匪。我要鼓励他们,免使他们的畏匪心理,继长增高,更不得了。鲁主席以为我是黄埔生,他心目中的黄埔生,都是骄傲的小孩子。他们第二军(鲁主席于此伐时任第二军代军长)也有这个观念,觉得我们会看不起他们。”

“骄兵必败”、“兵骄者灭”、“衰至便骄”,这都是古代兵家戒骄之言。为将者不懂得这个道理,覆军亡国,都是可能的后果。不过兵不可骄,亦不可馁,此所谓“过犹不及”。将兵既能使之不骄,又能使之不馁,斯为得之,进言之非艰行之为艰耳。十八军于中原战后,确有一种新锐之气,一时不患其馁,最可怕的就是骄,委员长谆谆以骄为戒,意即在此,亦“由也兼人故退之”之意。然则委员长所虑者远矣。

委员长对于我二十七日呈复的信,于十二月三日又有回谕给我,敬录于后:二十七日手书欣悉,人患不自知,又惠无逆耳之言以长患耳。今能自反则几矣。

近来与弟对语,别后总觉你说人之短,看人之轻,以你所言者,总括之,几乎天下无可用之人。换言之,即以无人能出我右者之意存乎其间也,此为任大事成大业者最不可有之缺点,亦即自满骄败之起点。吾屡欲面戒而无其时。吾弟确犯此病,以外间声闻过誉,而不知自检自戒,无形中生长骄心,故只见人短而不知自己未有过长之处也。

中一生愚拙,惟以约旨卑思切己自反八字,为修身立业之本。故无日无时不在悔悟之中。以自知无所长,故不敢道人短。即历年败挫,亦只有自惭自疚,从不敢怨天尤人。

乃以问心无愧,则神明泰然,故敢再接再厉而无畏缩之时。惟愿吾弟深注于此,则吾无他忧矣。中年之人如能于韬光养晦之句,时加注意,则犹可及时蓄锐,以收后来发扬光大之效。今弟既己任军长,而又声闻于世,是欲求养晦而已不可得,无已,则以存养省察与满损谦益之戒以补之。临深履薄,尚忧不逮,而况可扬人之短乎?然论人长短于私室密谈,以为在上者参考之资,则当无不可。然而公庭广众之地,则非所宜也。吾甚以此为弟立身处世忧,望吾弟切思而自反之,并望对所部默察潜移,勿使其稍有骄气,此乃为大事成大业者知方知兵唯一之要谛。望吾弟有以详究之。如稍有暇,应将曾胡各全集及王阳明戚继光诸书,再看一遍,则养气断事,必有长进也。久欲详谈而无闲暇,因来书有感,随而告之。

此一手谕,除重申戒骄之义外,教我勿攻人短,教我存养省察,真是语重心长,使我感愧无地。不过我那时已三十六岁,有的是干劲,有的是勇气,转战南北各省以来,目击民生艰苦,与夫“肉食者鄙,未能远谋”的情形,心所谓危,实在不忍默然置之。故往往口不择言,发为愤世嫉邪之语。当时何尝不知道这样做不应该,但“存养”的功夫太差,仍然做出“看得透忍不过”的事来。而且我另有一想,觉得“独善其身”与“兼善天下”的工夫,很难兼筹并顾。所以孟夫子也主张“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善天下”也。人当有机会可以兼善天下时,而“不谴是非”、“不辨善恶”、“不明邪正”,是则“独善其身”而已,又何有于“兼善天下”?因此我于读过委员长的明谕后,仍有未能已于言者,乃又呈复于下:奉读钧座三日申刻手谕,训勉备至,当敬谨书绅,以为终身修身处世接物之准衡,藉报钧座教诲之大德。惟职生性既极椎鲁,涵养又未深醇,每遇外界刺激,则蕴之于心者,终不免出之于口,虽常读戚王曾胡之书,实际只可供参考取法而已。若须与往哲精神同游,无论在事实上所不可能,亦可不必。勤勉力学之,终难避画虎之讥也。

是职除受总理遗教之熏陶外,固无一事不以钧座之意旨为意旨也。迩日人欲横流,在此国难当前,尚钩心斗角为权利之争,即不然亦必沦于卑污苟贱。是职愤世嫉俗之襟怀,虽不为世俗所谅,然中心坦白,语无虚伪,则此点差堪告慰于钧座者也。此后凡职所短,足萦钧座厪虑者,务恳钧座以教子弟者教职,俾知憬然悔悟,蔚为事业之助,则蒙福不仅职个人已也。职自从军以来,对于部属,每因求进心切,不无严厉之处。

然一切均以身作则,自问纯出至诚,毫无掺杂私念。而能否潜移默化,以职德量之薄,固不敢以此自负也。至于骄气一节,在他人或系出于猜度,然职追随钧座有年,而职之个性学力,无不在钧座洞察之中,今以是励职,闻之不胜惶恐。嗣后惟有切实悛改,以期无负钧座知职之明。职亦不欲为羊公不舞之鹤,重辱救命也。

上面呈复的函件,是二十一年(一九三二)十二月八日发的,过了两个月,又得到委员长二十二年(一九三三)二月七日的一封手谕,再恭录于后:梧生一书,希代交去。近日看书如何?身临江右,更觉阳明之学为可贵也。阳明得道于龙场,而立业于江右,故浙东学案,在江右尤为风行,希相与共勉之。并望注重阳明剿匪时之精神与方法,此固当时匪类智识不如今日赤匪之盛,故消灭亦易。然而其精神之修养得奏功效,亦不可不察也。自来成德立业,而能为民族人格增光者,未有不从修养精神为基础。以修养精神者,决非即可当唯心论者看待,而鄙视之。凡宋明以来,成名之大儒,无论其为武功或文治,皆由其修养而臻于实践之力得来也,故望弟对于存养省察、谨言慎行之端三注意也。中于昔年,亦颇矜持不群,轻弃收饮,至今思之,皆为好誉徇外之心所驰,而毫无把握,更无主宰,然恐悔之晚矣!尚望弟等及时注意,不可放过,则德业有基,不患功业不立也。希詧之,《阳明集》抚州有买否?南昌亦可寄来。

委员长以修养省察工夫见教,不惜反复言之,不惜现身说法以明之。要知道委员长每次受挫而复再起,以一身系天下之重,宵旰忧勤,日理万机,竟能抽出时间来以手翰相戒勉,委员长岂亦如一般文人学士以操纸握管为乐耶?当然不是的。

这是委员长将将之一道。当时像我这样一个青年将领,奉到委员长的手翰,当然认为是一种殊荣,而有知遇之感。“士为知己者死”,是中国士人的一种传统观念。

我既蒙此殊荣,能不感激图报,继之以死吗?

善将兵不如善将将,将者三军之司命,能得一良将,不仅三军之命有托,即国家亦得干城之寄。故委员长对于将将,极端重视。

不过三军易得,一将难求,与其求之而不可得,不如就已有之材而造就之,此委员长所以不惮词费而反复赐教于我也。只可惜我以樗栎庸才,无所成就,辜负委员长殷殷施教之本意耳。

教将亦是提纲挈领执简驭繁的一种治军之道。但是人之短长优劣,千态万状,一一因材施教,为不可能,故委员长教将,特重心学,喜言阳明,亦“一是皆以修身为本”之意。而委员长之深谋远虑,忧劳为国的精神,太使人感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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