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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家的“阶级敌人”

我家的“阶级敌人”地富反坏右样样俱全,但个个都是冤案。我是《炎黄春秋》的热心读者,每当读到被极左势力所伤害的受难者的冤情时,总会联想起我家的冤情来,心里暗暗流泪。旁及我耳闻目睹,许许多多普通受难者的冤情,并将其与大背景大人物联系一起思考,又每每使我难以入眠。说说我家冤情,我倒也不担心把我打成“反革命”了。

先说母亲。母亲丁氏,1912年出生在云南省砚山县一个穷山村的农民家庭中。外公是个自耕农。家有二亩黄土地。由于会切点烟丝卖,跑点小街子生意,温饱还能过去。外婆是个家务勤俭会帮外公做些农活的小脚女人,所以我妈从小也被缠足,也养成了会帮助外婆做家务和做农活的好习惯。母亲嫁给父亲时,父亲和祖父是会做人工面条的手工劳动者。家务活也全由母亲包做了。祖父曾对我说,我曾祖父初逃至砚山时是帮人挑大粪的雇工。由于后来学会了做人工面条,温饱生活也算过得去。所以,我家祖祖辈辈都是自食其力的劳动者。但是,到了1951年全国最后一批土改在大西南边远地区进行时,我母亲竟意想不到地被划为阶级敌人的“地主”。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呢?

原来,父亲在1947年就病故了,只留下一间空房子和二亩雷响田。缠足的母亲带着9岁的我和一个4岁一个2岁的弟弟,没法自耕。于是,为了活命,有亲戚介绍,把二亩雷响田租给一家姓肖的银匠家。年租为四挑谷子,约四百来斤,只够一个人一年口粮。其余不足是靠亲友接济一点,母亲又帮人缝补浆洗衣物,饱一顿饥一顿地苦度时日。三弟生病无钱医治病死后,靠父亲生前的一个好友帮助,我才勉强得以读完小学五年级。

1948年到1949年间,我大舅和老叔分别参加了滇桂黔边纵红军闹解放,母亲曾暗暗帮助他们缝补衣服和做红军帽,盼望早点解放能过上一天好日子。1949年底解放大军从广西到云南,母亲和四叔还积极参加迎军工作。到了1950年云南全省解放,我已是新办的县一中的初一的学生了。那时学校要求我们住校,并向我们宣传土改的伟大意义。学校又组织我们观看影片《白毛女》和苏联影片《女拖拉机手》。拖拉机隆隆地开在田野上,多美好的集体农庄啊!我在心里欢呼着,盼望土改早日成功。苏联的今天,就是我们的明天,盼望有一天也能过上集体农庄的生活。

可是,万万没有想到,有天吃过晚饭我从土改工作队(那时我们中学生只参加做登记填表的工作)回到家中时,母亲含着泪把一块“地主”的黑牌摆在我面前。顿时,我眼前发黑,如五雷轰顶,根本不相信自己的眼睛。我预料,一场可怕的灾难已经降临到我家了。我和母亲一同看看这块黑牌,相对无言地流着伤心的泪水。一会儿我问,我们家田少,又无劳力,怎么会划为地主呢?母亲流着泪说,他们说我家出租田已满三年,刚够地主条件。又说如果不认,就跪砂子……我妈害怕,只得认了。这时,我想到了我们红军校长,他懂政策。我安慰母亲说,我去告诉我们红军校长去,也许他能帮我家改过来。于是,我立即回到学校找他反映实情。红军校长叫赵林,昆明人,是个才二十多岁的革命学生。听完我的哭诉后,他脸色为难,只说,少先队员要站稳阶级立场(此时我是少先队的中队长),只要划清界限,将来还是有前途的。又安慰我说,你回去告诉你母亲忍耐一下,过了五年后,大家都一律平等了。我牢记住红军校长的话:划清界限,耐心等待。但是,从此我不敢回家,我不忍看母亲的眼泪,我害怕我心太软而会失去阶级立场。

大约过了一个月,一个更坏的消息传来了。一个好心的亲戚告诉我,我妈被打斗得遍体鳞伤被抬到医院抢救去了,快要死了,劝我去看母亲一眼。我问母亲是怎样被伤害的,那个亲戚告诉我说,是我那老婶害我妈,说我妈还藏有金条。土改队当然相信了。实际上,父亲过世后我家就一无所有了。母亲只是不吭声,任他们打斗。因为说“有”是无中生有,到哪里去拿金条子?说“无”人家根本不相信,叫我母亲在四脚板凳上站着,不说“有”就一脚把板凳踢倒,母亲就摔在石头地板上。倒下后又拳打足踢,重新提了站在四脚板凳上。就这样,反复斗了三天,直到母亲最后提不起来,翻白眼为止。亲戚又说,干这个事的人是从外县来的一个无业游民,好心的乡亲们并没有动手。

听完了好心亲戚的陈述,我这天真的无力的少年,心里只会产生伤痛。去看还是不去?又让我陷入两难选择。去,我能做些什么呢?说不定还有阶级立场问题。不去,对母亲的无助与痛苦的冷漠,做儿子的岂不是太残酷与自私了吗?思虑再三,我唯一的选择还是去找我的红军校长去,因为我那红军的大舅和老叔为了自保,早就不知躲到哪里去了。当我把情况向红军校长哭诉后,他的眼睛里透着同情与无奈,只悄声对我说,去吧,但不要让别人看见你。当晚,我偷偷地跑到医院从窗外看了母亲一眼,只见她的鼻孔里还插着氧气管,还没有死,我伤悲的心情稍有缓解,悄悄地返回了学校。

又大约过了六七天,一个更大的噩耗传来了——我母亲死了!告诉我这个坏消息的表娘说,我妈是死在老叔家的牛厩中。尸体被好心的亲友们用几块木板抬出去埋在父亲墓旁去了。一个清清白白的农民女儿,一个劳动妇女,一个含辛茹苦的母亲,就这样悲惨地死去了!

我妈死了,一个所谓的“阶级敌人”死了。我们兄弟俩还是儿童,我的“阶级立场”又很坚定,应该算清白了吧?不然。每个政治运动都要把我们审查,使我们受侮辱,还监视我们有没有“翻案”的言行。我老实接受改造,靠拢组织靠拢党,都有人说这是“假的”,“本质未变”。就是在批准我入团的政审结论中还说“对家庭出身的本质认识还需要继续进行”。

改革了!开放了!落实政策了!从此,我们不再是“二等”公民了。1980年有一次碰到了当年的土改片长周树森,问及我母亲错划“地主”之事。周无奈而痛苦地说:“张老师!那时我才十八岁,我懂得什么呀?你看,我也被打成阶级敌人了!”说后他也泪流满面了。周土改后提升为县银行行长,1957年在“反右”运动中因为给县委提意见被打成了“右派分子”,劳教了二十年几乎饿死。1984年一个离休的红军叔叔李凯,劝我说一齐去找当时的贫协会员要为我妈作证。找到了已当了副县长的李从恩,他是我们小学同学,推心置腹地对我说,上边还没有落实土改错划阶级的政策,现在大家都一样平等看待了;说句本心话,当时我是贫协会员,去没收地主浮财时,十有八九家都是“穷斯辣拐”的。我以为这位副县长说的倒是实话。至于扩大化的实情如何,则有待进一步落实。

历史翻过了新的一页。1951年大西南边疆的“土改”与1947年康生在晋西北搞的“土改”何其相似?与人民出版社原社长曾彦修(他当时是康生部下)在《炎黄春秋》2009年2期中讲述《才德反差的康生》揭露的康生在晋西北搞出来的所谓“经验”实际上是一脉相承的。康生的经验是在贫穷地区无中生有,搞出“变相地主”来,达不到条件不管,只要挖出“地财”来就是胜利成果。到处打人、吊人、跪砂子,不知道打死打伤多少人。康生在“文革”中故伎重演,又不知整死了多少人。这就是康生之流从苏联斯大林那里学来的所谓“革命”,广大善良的中国人民怎么会知道呢?

以下简说我家其他的所谓阶级敌人:

外公,丁有福。有一亩左右雷响田,二亩左右山地,一生勤劳自耕,因为照顾比他们更穷的一个亲戚,农忙时请来帮几天忙,就被诬为“请长工”,错划为“富农”,外公于1959年饿死。

岳父,胡宝凡。从小跟父亲做小生意,读过几天老学。后来在乡小学教书,不够一家生活,开了一个小糕点店,才维持了一家人的温饱。家中无土地,他弟弟也参加红军,不知为什么划为地主。据说是乡下有个亲戚借了点儿钱还不出,每年挑几担包谷来。

四叔,张珍禹。解放前当过半年卢汉队伍的文书上士(只是个兵)。1949年爷爷怕事,叫他回家。他积极参加迎接解放军的工作,被指定大组长。不料在1951年以“历史反革命”罪被捕,判刑四年。但实际上劳改近三十年,积劳成疾而死。

老叔,张珍棋。19岁参加边纵红军游击队,中共党员。解放后曾在县税务局工作。因年轻时曾与一个街坊朋友交为“把兄弟”,后来这个朋友被捕,老叔与这个人纯属朋友关系,但因此而受牵连。1958年没有任何证据,以“把兄弟”为地方坏组织为由,把老叔内定为“坏分子”而清理回家。1959年饿饭,积郁成疾而死。

本人,学校分配参加工作。1957年,县委动员帮助党整风,我因写了一张大字报《您的婴儿向您呼喊》,内容是请团县委关心一下基层组织的团员们的思想工作,因此被内定为“右派”,内部监督使用。1958年我因积极参加昆明师范附设函大中文系本科学习,成绩优秀,单位批判我“走白专道路”。1960年,我一个小小中学教员,又不知“庐山会议”为何物,单位又以“思想右倾”为由把我当做典型开大会批判我。文化大革命我跟着报纸说“两派都是革命群众组织”,因此又受到大会批判为“漏网右派”,并把我关进“学习班”反省批斗半年。

由此可见,极“左”的肆虐在底层对一般人的伤害是何等深重,何等残酷!那些极“左”而又无知的先生们,又何曾承担半点责任呢?

《炎黄春秋》2010年第5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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