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炼狱余生(9)

冻饿吞噬一切

到60年下半年以后,定量越来越低,最低点时只有13斤、11斤,每天3顿稀汤汤,上工时路上几泡尿,就没有了。到干活时,肚里空空,浮肿是普遍现象,死人的现象多起来了。当然过去也死过一些人,但那是个别的,例如我同单位的施宗仁,人大毕业生,原来并不相识,睡觉时在我隔壁(我们都住通铺,每人宽60-70公分,一间宿舍住50-60人),因而熟识,两人年龄和经历相仿,所以谈得十分投机。

以后我分到基建队,他到别的队,从此不大见面。可怜的是,他就在年底伐木时被大树撞到胸口,内脏迸裂,成了第一名牺牲者。锯木为棺、刨土为坟,墓地就在路边,每次经过,我都要为他默默致哀,想起小时读过王阳明的“瘗旅文”,七尺男儿,遽成孤鬼,魂无所寄,不禁悲从中来。

当年冬天,商业部一名刘姓局长也是同样命运,伐木时躲避不及,大树压在脑袋上,立时毙命。

第二年春天化冻时,车辆不通,三队的鸡群断食,场里动员全部右派步行几十里的泥泞小道到场部,然后用人力背运牲畜饲料回来,每人50斤。一名右派掉了队,途中失足掉到小桥下(下面无水),因体虚无力挣扎,爬不起来,终于死去。还有一个曹作仁,挨了队里的训斥,想不开,晚上投了井,第二天别人打水时发现捞起,已经冻僵多时,遍体通红。

以上种种都是我亲眼看到的。这些都是不应该发生的,但始终属于个案。后来呢,死人是家常便饭了,由于种种原因(零下30多度的严寒、饥饿和营养缺乏、重体力劳动(户外作业)、情绪低落绝望、社会和家庭种种压力等等)长期的相互作用,体质消耗殆尽,人们神情呆滞,对周围的反应很迟钝,除了想吃饱肚皮以外,对其它的一切不感兴趣,生命也变得异常脆弱,已经虚脱到没有多大抵抗力了,有的已经到了命若游丝的地步,生死之间仅一线之隔,昨天还似乎好好的,今早就一命呜呼了。昨晚还没有什么征象,一夜过去,魂归西天。没有听到什么挣扎,也没有抢救的过程。这些人有数十个,由于年代久远,他们的名字基本记不起来了,只记得交通部有个叫屠双的。

死人是家常便饭,干部们不当一回事,也不声张,一到早晨,往往有人被分派去野地里挖坑,就知道昨晚又有倒霉的事情发生了。

初冬的一天,队里通知,全体到小云山去突击抢收稻子,算是献礼。小云山距离住处20多华里,那里种的稻子应该是9月份收的,但当时不知为什么撂着不收,现在天寒地冻,头头们想起来要收了。

大清早(应该说是半夜)2点,我们都被轰起床,2点半开饭,天还未明就催促上路。天是那么的冷,我的棉胶鞋和棉手套冻得像石头一样硬,手脚象刀割一样痛,一直到中午还没有缓过来。稻子被早冰雪覆盖,干活时手脚整天泡在冰雪之中,苦不堪言。

一直捱到天黑,大伙正准备往回走时,却传来了队里的命令:谁也不准回家,要继续突击,通夜加班。天哪,干一天精疲力尽,冻饿交加,谁还有力气?况且当时的天已漆黑一团,伸手不见五指,还能割稻子吗?大家万分为难,既不敢往回走,又无法干活,可是又不能停下,因为寒冷彻骨,人都变成冰棍了,一停下来,病弱之身难以抵挡,再也爬不起来,只有死路一条,唯一的办法就是在地里来回的运动,大家互相呼唤着名字,不让谁冻死过去。

如此到了下半夜,队干部看看实在干不成了,才勉强同意回去。几百号人踏上了回归路程,我也随着队伍慢慢前进。这回程可是太艰难了,路远、天黑、冻饿、无力、地下是东北有名的冻草墩子,每个20-30公分高,上部半个球面,连雪带冰,一脚高一脚底,白天通过尚且十分困难,晚上摸黑穿越,更不知道摔了多少跤。我们互相呼唤着名字,凄厉的声音在寒空中飘荡,它鼓励人们要坚持,再累也不要停步,绝对不能掉队,因为掉队意味着失去联系,孤军奋战,就离开死亡不远了。

麻木的人拖着麻木的脚步,艰难地向前挪行着,思念里是一片空白,只有一个单纯的愿望——回家。个人的力量在残酷的大自然里显得多么渺小!

终于,不该出现的事情出现了——队伍越拉越长,体力好些的走在前头,年老体弱有病的掉到老后,尽管前面呼声不绝,后面的答应声却越来越微弱,可能他已经倒在草甸子里,再也起不来了,可能他体力实在不支,在极度劳累中坐下了。他麻木的思绪原本想稍稍休息一下缓口气再走,但老天爷很可能不给他机会了,一坐下,他就再也起不来了。

半夜以后,先头部队到达,以后陆续有到达的,但人数总点不够,到了清早还差7人,于是派人循原路找去,原来这七个人已横七竖八倒在草墩子里,浑身僵硬,面色惨白,眉毛胡子都结成冰棱,已经跟冰天雪地融在一起,魂归大自然了。活着的人默默为他们送行,没有言语,甚至没有表情,只有悲哀在心头。

这七个人中有马金亮(可能是马金良,谁也说不准了,因为谁也不动笔写字,声音差不多就算了),他原是我们单位办公厅的人事干部,东北汉子,朝鲜战场下来的复员军人,时年30多岁。他是劳动者出身,干活很有门道,刚到农场时,我们都不会干活,唯有他样样都会,是大家的“顾问”。他寡言少语,但秉性耿直,在饥饿的大潮中,他体力超支,越来越瘦,平日更加沉默,这次终于成了草甸饿鬼,魂死他乡,实在令人扼腕长叹。79年我回北京落实政策时,碰到他的子女也从辽宁来为父亲落实政策,家庭境况很差,得了一纸平反书后,希望得到一些补助,但遭到拒绝,无可奈何地回去了。

死了那么多人,场队干部有什么责任?没有,没有听到他们有一句反省和最低限度表示抱歉的话。死了就是白死,他们还烦着呢。

60年底,第二次中央考察团来到,成员中有我们单位的李世伟,他们看到的是一副凄惨景象,个个脸黄肌瘦,有气无力,绝大部分浮肿,死亡的已占10%以上,其余的也濒临死亡边缘,再这样维持下去,右派们要彻底灭绝了。他们害怕无法向国内外交代!李世伟私下对我说,这哪是人待的地方?

考察团宣布了对一些人的摘帽名单,是为第二批摘帽。摘帽之夜,不免要座谈讨论,摘了帽的总有些激动,表态要感谢党的关怀等等,到第二天早发现,原教育部的郭冠军因为忍受不了那分激动,在半夜魂归西天,虚脱之身,已经无力承载那份情绪动荡。

据说考察团向中央反映后,中央决定把所有的人都转移出去,于是一声令下,全部撤离,作鸟兽散。我们设计组的徐学仁到湖南株州,李国钧到四川,张恩余到山西太原,李元驹到湖北,由此各奔前程,失去联系,至今我还很想念他们,不知道今生还有没有见面机会。

(2009年8月后,经过努力寻找,我已和沈明、李元驹和朱传铭取得联系,张恩余已经在几年前去世,其余的人下落不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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