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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梦中思念着豆浆油条的,并不止张爱玲一人吧

上海人吃早点,最常见乃是‌‌“四大金刚‌‌”:大饼、油条、豆浆和粢饭。我于帝都客居,常于梦中惊醒,梦境总是相似:在虹口家附近的弄堂里排队买大饼,香葱和酥油在烤制中散发出奇异的香味,辘辘饥肠每分钟都在‌‌“咕咕‌‌”作响,你还得时不时踮起脚看最前面的大饼摊——有个讨厌的食客居然一下子买了10个!好不容易排到,用油纸捧着,那烫是真切的,那香更浓郁了,嘴巴摆出‌‌“啊呜‌‌”的形状,就要一口咬下,闹钟却忽然把你拉到现实,只有指尖犹温,似乎还是刚刚拿到大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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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海早点之‌‌“四大金刚‌‌”

这样思念大饼的并不止我一人,还有漂泊异乡的张爱玲。

那时,她的牙已经很坏,不能随意吃自己热爱的绿豆糕和枣泥饼,可依旧馋家乡的葱油大饼。她曾经逛过蒙特利公园市的华人超级市场,买回一种‌‌“刘记葱油饼‌‌”,橙色油渍透的纸片,用黑钢笔蘸水写了葱油饼,一块九毛五,标明了使用的是素油,真是解乡愁的雪中送炭,她买了两只,味道自然比不上之前在上海吃过的,总算是过了瘾,比写那篇《谈吃与画饼充饥》强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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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她终究没找到油条吃。油条是全国性的食物,在北方叫‌‌“果子‌‌”,到了闽南变成‌‌“油炸鬼‌‌”,浙江还有‌‌“天罗筋‌‌”的说法,有趣的是在任何一地叫油条,大家都约定俗成似的心知肚明,并不因此吵地域架。油条可单吃,也可搭配其他,对上海人来说,吃大饼不配油条,好像也比得‌‌“鲋鱼多骨,金橘多酸,莼菜性冷,海棠无香,曾子固不能作诗‌‌”之类的‌‌“人生五恨‌‌”了。

张爱玲在学校时,宿舍里收拾卫生的老女佣,常常为学生们走私贩卖点心与花生米,大约也为张爱玲买过大饼和油条,因为她听那女佣把油条唤作‌‌“油炸桧‌‌”。那时候,她便习惯于把大饼油条同吃,‌‌“由于甜咸与质地厚韧脆薄的对照,与光吃烧饼味道大不相同,这是中国人自己发明的。有人把油条塞在烧饼里吃,但是油条压扁了就又稍差,因为它里面的空气也是不可少的成分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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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许因为此,上海人总把一根油条两张大饼称之为‌‌“一副‌‌”,小孩考试得了100 分,会称之为‌‌“一副大饼油条‌‌”,乃是象形之意。我儿时大考,也曾经迷信,叫妈妈买了‌‌“一副大饼油条‌‌”吃完去考,倒不曾拿100分。张爱玲爱吃大饼油条,她笔下的人物也爱吃。《半生缘》里,南京来的‌‌“富二代‌‌”世钧自己在上海工厂里当工程师,早上也是经常吃大饼油条的:

世钧一面吃着一面问:‌‌“你们早上吃什么当早饭?‌‌”曼桢道:‌‌“吃稀饭。你们呢?‌‌”世钧道:‌‌“叔惠家也是吃稀饭,不过是这样:叔惠的父亲是非常好客的,晚上常常有人来吃饭,一来来上好些人,把叔惠的母亲都累坏了,早上还得天不亮起来给我们煮粥,我真觉得不过意,所以我常常总是不吃早饭出来,在摊子上吃两只大饼油条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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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饼该配油条,配大饼油条的,永远是豆浆。上海人管‌‌“豆浆‌‌”叫‌‌“豆腐浆‌‌”,分为甜咸两种,甜的加糖,咸的丰富,加酱油、辣油和葱花,还有虾皮、紫菜以及剪成一小段一小段的油条。据说,‌‌“文革‌‌”中开小组会,会上每次必呼‌‌“敬祝伟大领袖万寿无疆‌‌”,其中某人牙齿漏风,误把‌‌“万寿无疆‌‌”说成‌‌“咸豆腐浆‌‌”——吴语里,咸念作‌‌“han‌‌”,倒和‌‌“万‌‌”是差不多的。因为这个小错误,这位老先生便因此不断挨整,差点送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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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爱玲和姑姑都爱喝豆浆,无论是住在赫德路HartRoad(常德路)上的爱丁堡公寓,还是帕克路ParkRoad(黄河路)上的卡尔登公寓,她们都曾经拜托开电梯的司机帮他们去买。‌‌“托他买豆腐浆,交给他一只旧的牛奶瓶。陆续买了两个礼拜,他很简单地报告道:‌‌‘瓶没有了。’是砸了还是失窃了,也不得而知。再隔了些时,他拿了一只小一号的牛奶瓶装了豆腐浆来,我们问道:‌‌‘咦?瓶又有了?’他答道:‌‌‘有了。’新的瓶是赔给我们的呢,还是借给我们的,也不得而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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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美国,豆浆当然是缺乏的,张爱玲只好喝点牛奶,她每天喝的TWO-TAN牌鲜奶,大约为了身材,选的是低脂,枣子红方楞硬盒浮着白颜色商标,一盒大约一个品脱。在美国,买盒装牛奶的人不多,因为并不经济,家常用都是一加仑的桶装,也有大尺寸的纸盒装,张爱玲选的是最小的盒,大概不是因为喝不了那么多,而是因为她并不会开车,瘦伶伶地提不了多少东西。她去世之后,晚年最信赖的朋友林式同去开冰箱,冰箱里最显眼的,是‌‌“四五大包ENSURE营养炼奶‌‌”。那种营养奶昔我曾在纽约的超市里见到过,如获至宝一般买了,却很不好喝,有种奇怪的厚重感,堵在喉咙里下不去,据说添加剂很多,不该多喝。但那却成为张爱玲晚年的恩物,她靠这补充营养,还曾因此喝坏过肚子。

在这点上,我还是比张爱玲幸运些,因为小区门口,便可以买到北方的‌‌“大饼油条‌‌”——煎饼果子,要油条不要薄脆,配上一杯淡如水的豆浆,聊以慰藉,聊以慰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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