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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江独唱红白脸

宋江幽会李师师,曾做小词一首,曰:“天南地北,问乾坤何处可容狂客?借得山东烟水寨,来买凤城春色。翠袖围香,绛绡笼雪,一笑千金值。神仙体态,薄幸如何消得!想芦叶滩头,蓼花汀畔,皓月空凝碧。六六雁行连八九,只等金鸡消息。义胆包天,忠肝盖地,四海无人识。离愁万种,醉乡一夜头白。”

遗憾的是,李师师这等高文化层次的人反复看了,居然不晓词中之深意。宋江很郁闷,这么拽文,抛媚眼给瞎子看了;是李师师真的不懂,还是佯装的?窃以为是后者。

实际上,戴宗和李逵就有体会,那次在江州府,宋江还写过一首白话词:“自幼曾攻经史,长成亦有权谋。恰如猛虎卧荒丘,潜伏爪牙忍受。不幸刺文双颊,那堪配在江州。他年若得报冤雠,血染浔阳江口。”通篇没用典故,毫无文采可言。

毫州知州侯蒙曾赞宋江曰:“其材必有过人,不若赦过招降,使讨方腊。以此自赎,或可平东南之乱。”诚哉斯言!他慧眼独具,瞧出了其中的缘故:宋江善于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确乎有才。跟李逵、戴宗等人拽文用典,岂非对牛弹琴?这就是权谋:在不同的场合,见不同的人,用不同的面孔,说不同的话。

就如同京剧脸谱一样,关羽是红脸,曹操是白脸。要命的是,宋江是自个儿独唱两种脸,梁山一哥,舍他其谁?

宋江的红脸

绰号“及时雨”,又号“呼保义”,这种品牌的影响力非同小可,离不开长期的积累与维护。

早在郓城县做押司的时候,宋江就已急人之所急,名声在外了,譬如帮助阎婆惜葬父,私传讯息,救晁盖等人脱险,等等。浔阳遇李逵,又送银子,又帮还赌债;柴进庄遇武松,既置新衣,又赠银两......宋江上梁山前,展示给江湖的始终是一张红面孔。通过这张面孔,他团结了很多好汉,或介绍或带领大批弟兄上了梁山,且通过各种渠道引进有一技之长并对梁山发展有重要作用的人才。

在梁山创业初期,宋江的红面孔,观念上有别于王伦的陈旧僵化和晁盖的严肃刻板,实践中有利于指挥大局,激发下属与之共同奋斗的热情。晁盖一死,吴用、林冲等人便无视其遗嘱的存在,全都跑过来劝宋江加冕,“请哥哥为山寨之主”,“若哥哥不坐时,谁还敢坐此位?”宋江终于如愿以偿,推倒了旧房子,建造出新大厦。

红脸,不是廉价的圆滑、保守的恋旧和虚幻的乐观,而是一种影响力;影响力并非权力背后的控制力,而是用人的潜意识来决定或改变人的行为,从而获取更大的权力。

宋江独唱红白脸

新观念才能扮靓新生活,新观念才能获取大胜利。宋江的白脸,也是一种观念的更新,与他的红脸相辅相成。

在李逵身上,一面是“家生的孩儿”,一面又骗其喝毒药;在秦明身上,先招降不成,就行离间计,害死了秦明合家老小,然后亲自请罪,以花荣之妹婚配;在晁盖身上,宋江当面是满嘴的叫着“哥哥”,背后又是童谣、又是九天玄女授天书的大玩阴谋......

单纯的白脸,只是一种强权,你摆出一副怒发冲冠的样子,下属可能会摄于你的一时之威而屈服,但信任关系基本就毁了。譬如杨雄、石秀投奔梁山时,晁盖就单纯的唱了白脸,要杀这两个“偷鸡贼”;而宋江是红白脸都唱了,既求情,又悉心教导,循循善诱,玩足了恩威并施的把戏。可见在如何用人上,宋江比晁盖有天赋。

宋江的白脸,因为有他的红脸做铺垫,如同胡萝卜加大棒,使得一帮兄弟无法做出简单或绝对的选择,渐渐失去了“本我”,只能唯宋江马首是瞻。打算接受朝廷招安的时候,反对的人不少,林冲、武松、花和尚等人都不同意,李逵甚至扯了御笔诏书,要杀钦差。但宋江最终还是成功了。因为他的权谋改变了大多数人的观念,而观念影响人的态度、行为和语言,并最终决定结果,结果累积在一起就是命运了。

梁山聚义的本质是被逼造反,大碗喝酒、大块吃肉、大秤分金,图的是没有官府压迫的快乐与逍遥,即便是竖起“替天行道”的大旗,杀贪官,救百姓,造反的本质并未改变。宋江若一味地唱红脸,想接受招安,恐怕林冲那一关,他就过不了,遑论武松与鲁智深?若一味地唱白脸,恐怕也不妥,招致兵变或许未必,但招安大计多半会搞黄了。

世上没有绝对,凡事均包含着矛盾的两个方面,一切从实际出发,具体问题具体分析。这就是宋江独唱红白脸的诀窍。譬如“为兄弟们找前途”这个借口,就包含了红白两张脸,善意之中有隐忧:若不接受招安,梁山的未来只有一条路,被剿灭,况且还被冠以贼寇之名。窃以为,招安实在是益处多多,不仅避免与朝廷再起峰火,还为兄弟们的前程打下良好基础,何乐不为?

单唱白脸的弊端

为人处事,如果只用一副面孔,是就是,否就否,就将一切人与事简单化了,实际上是标准的形而上学。

万变不离其宗。何时用何种面孔,虽不是一成不变的,却也不能毫无根据的来回乱变,毫无原则的“千面人”做不得,要根据实际情况,灵活地加以运用,随机应变,使得面孔的使用恰到好处,不愠不火。

老子说:“祸兮,福之所倚;福兮,祸之所伏”。衡量一件事情做的正确与否,归根结底要看“实践”。从宋江写给李师师的词里,从李师师佯装看不懂的表现中,我们都能品出宋江的结局:一种将观念固化于昨天的思维,将行为固化于昨天的模式,必将走进死胡同。第一次见面,就说“离愁万种,醉乡一夜头白”的人,如何令人放心?李师师是聪明人,她选择了交易,而忽略了进一步的情感或友谊的发展。

观念决定行为,宋江被招安后,面孔也随即固化,以为功成名就了,不需要唱红脸了。实际上,从丛林法则到皇权法则的体制性转变后,红脸非但不能不唱,而且应该大唱特唱。为官之道,不唱红脸是真不行,尤其是在争权夺利的朝廷,不唱红脸就是自取灭亡,这方面的教训汗牛充栋。

深谙官场凶险并学会融入其中才是自保并保其兄弟之道。若宋江以重金贿赂取悦蔡京、高俅、童贯之辈,并学会左右逢源的官场潜规则,起码有三个好处:一是成为蔡、高、童等人的小金库,可规避被逼上前线送死;二是待梁山兄弟在朝廷站稳脚跟,自己也位极人臣时,可回过头来收拾奸佞,“替天行道”;三是打辽军、诛田虎、除王庆、征方腊,可得到周边州府官军的援助,梁山军的伤亡会大大减少。

遗憾的是,由于宋江面孔的固化,不懂或不愿去跟朝廷唱红脸,致使梁山事业毁于奸臣之手,兄弟死伤大半,酿成悲惨之结局,实在可惜。梁山就如同一个企业,从创立、发展、辉煌到衰亡,都跟宋江的面孔有关。是宋江独唱红白脸,发展壮大了梁山,也是宋江观念饱和、思维固化以至于面孔的固化,扼杀了梁山。

清代文学批评家金圣叹说:“天下之文章,无有出《水浒》右者”,真可谓微言大义!脸谱即文章,一部《水浒传》,成也面孔,败也面孔,岂非耐人寻味?当时宋江若反思东京之行李师师的怪异表现,定会知晓“抛媚眼给瞎子看”的原因了,不唯长得丑,只因急吼吼。观念一变天地宽,脸谱是把金钥匙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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