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在这里

我们是作恶的受害者

从我耳闻目睹的城管与小贩说起

我住府前15年了,楼下就是我家乡最大的菜市场。小贩和城管我每天都见,熟到都融进了我的生活背景。

先说说城管吧。

城管,作为我国解放台湾的大杀器,众多网民纷纷向国际社会表态,绝不在战争中首先动用城管,面对此种言论拆迁小分队笑而不语。城管暴力执法的新闻我们都见怪不怪了,而且因为竞争激烈,你如果无图无真相,没有头发花白的老头和身强力壮的城管做鲜明对比,没有满地洒满的各种瓜果蔬菜和脑门开花的鲜血直流做鲜明对比,不靠这种强弱分明瞬间击中读者的同情心和愤怒点,你被暴力执法的帖子可能就瞬间沉没在天朝其他花样百出的苦难中。寥寥无几的观众可能还不尽兴的回复一句:楼主啊,你的遭遇在天朝太常见了啊。我们都看腻了啊。你要淡定啊,有没有更劲爆的啊。

于是我们现在看到的城管暴力执法的新闻似乎都不是以悲剧形式出现的,而是以黑色幽默的喜剧形式出现的。比如城管培训教材教你如何练就打人不见血的失传神功,比如清明上河图之城管来了。

更神奇的是,城管说自己要文明执法都能上新闻。比如城管队集体练太极拳称有助文明执法,比如湖北大学老师辞职当城管 称靠聊天执法,比如城管变“可爱”,从文明执法做起。

在任何一个正常的国家,纳税人让渡出自己的私权,花钱养了一帮仆人授予他们公权力来管理这个社会,更好的服务纳税人。你有多少公权力,你怎么行使公权力法律条文交代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你越权了违法了果断要受到法律的制裁。我一直都想不明白,怎么还有“文明执法”这一说。执法不应该都是文明的么,不应该都把程序规定的清清楚楚么?不文明的执法那是滥用公权力的犯罪。但习惯了法律不是挡箭牌的我们也习惯了城管不文明的执法,他大声怒斥踢翻菜篮抢走杆秤,只要他没有拳打脚踢,我们都觉得这样的城管已经很文明了。

我有次在楼下买草莓,突然城管来袭。小贩拿起杆秤拎起篮子撒腿就往弄堂里跑。但无奈还是留下了一小篮子草莓和一只小板凳被城管缴获。执法过后,从弄堂里出来的小贩我看不出任何心疼的样子,居然还能面带笑容向我吹嘘,那意思就是告诉我,看我今天身手多敏捷,就被踢翻了一个小篮子,保住了大篮子还有杆秤,太傲娇了。

有次我看新闻说城管要微笑执法,我一想起那个画面我就乐到不行。你能想象一个城管站在小贩旁边微笑着,然后礼貌的说:您好。请您不要在这里营业,跟隔壁的王二狗同志一起回你自家村头卖汇仁肾宝好么?如果我是小贩,我心里肯定嘀咕:这城管是不是喝错药了魔不够啊还是在冷却技能呢?

这个社会的讽刺就在于,多少像城管和小贩这样的原本是纳税人和服务者的关系已然被庞大的专制机器异化成了敌我关系。我已经习惯了你的残暴,在受虐中享受快感。而你突然有一天变得温柔,我是那么的浑身不自在。

当然,人总不能二十四小时都处在受虐与施虐中,这也真心累得慌。现实社会里,至少我看到的,城管与小贩拳打脚踢的冲突并不多见,在强弱分明的前提下,多数都是猫捉老鼠的游戏。有好多朋友可能以为小贩被抓住之后会奴颜屈膝苦苦哀求死死抱住城管叔叔的大腿说自己上有老下有小乞求给条活路,然后无情的城管无视他的可怜哭诉,潇洒的踹上一脚,踢翻他所有家当,然后扬长而去。

这样富有戏剧冲突的画面不是说没有,只能说不是常态。现实毕竟不是小说,没这么拉风和具有煽动性。现实往往是,城管大军驱车前来执法,小贩闻风而逃作鸟兽散。你亲眼目睹过一次,你就能感受到什么才真正叫做闻风而逃,那他妈的真是敏锐的预判飘逸的走位和设计精巧的逃跑路线。

当然敏锐的他们有时候被逼到敏锐过度。

有一次,去姨妈家回来看到樱桃不错,想买点。还没等我走到,那卖樱桃的撒腿就跑,旁边的买韭菜番茄黄瓜的见势立马也做好各就各位预备齐的准备。后来才知道他们把我当城管了。我心里骂道:尼玛,你才是城管,你全家都是城管。他妈的你见过长得这么纯情小正太的城管么?然后很好奇的问他为什么会有这种判断。他很不好意思的夸我说腋下夹着一个包,一看就是当领导。

从那以后,我连系鞋带时也不再腋下夹着包了,宁可用下巴夹,形变我的饼脸。

当然即便他们已经如此小心到杯弓蛇影的地步,总会因为种种原因不幸被逮住。我见过的他们最常见的挣扎和反抗往往就是城管要收走他们杆秤的时候他们会死死抓住,僵持一般不超过10秒,期间用眼神或者言语低声哀求,10秒后不再坚持,茫然的看着城管离开,不知所措的愣上几秒或者跟稍后又回来的其他摊贩扯上几句逼蛋。这时候有经验的老摊贩往往会传授他对付城管的各种经验:哀求是没有用的,下次逃跑,菜可以不要,但一定要保护好自己的杆秤。卖菜的时候手要挽住菜篮子,随时做好逃跑的准备等等。于是在师傅的言传身教以及切身实践积累经验之后你就升级了,转职成了敏捷性英雄,学会了轻功。然后渐渐的,你就会像上文提到的那位卖草莓的小贩,可以炫耀吹嘘自己敏捷的身手了。如果你实在是笨手笨脚的可以,每次都被逮,那么你不仅要准备好被城管侵害,你还要准备好被你的同行耻笑,瞧,那个傻逼,每次都被抓,真没见过腿脚这么不利索的。

但无论你腿脚多么利索身手多么敏捷,你还是难免有被抓的可能,因为城管的战斗力总是能给你带来防不胜防的惊喜。

中国有种很神奇的东西叫做严打,每年几乎都有个时期,你会听到要“大力整治XXX”“严厉打击XXX”,这个时期往往是上面领导来视察或者该城市要举办XXX盛会,不能影响市容市貌给祖国丢脸之类的。

我家乡那个土鳖小城镇在08年的时候,居然还有迎奥运菜市场环境卫生大检查之类的壮举,要把神马清洗道具架到我家三楼,被我臭骂了一顿,他妈的,奥运会跟我有蛋关系,滚你妈逼的。然后他们就说我大学生不文明,政治觉悟太低。最后劝我妈这位老党员。我妈虽然平时口头上都号称爱党爱国,但一到这种涉及到自己切身利益的事情,老人家脑门还是很灵清的,以机器杂音太大打扰我们家休息啊,弄坏我家屋顶小花园啊等等理由予以拒绝。

后来有一次菜市场楼下要装修,居然弄碎了我家一楼墙面下的两面玻璃。我跟我妈到楼下工商局讲道理。他们理直气壮的回复到:为什么一排人家的玻璃都没有碎,只有你家玻璃碎了?你有什么证据证明你的玻璃是装修队弄碎的?除了你们家的人还有谁看见了吗?

把我妈给气得,莫非好端端的玻璃自己碎了不成。后来我84岁的奶奶知道后,直接上人办公室耍泼,说不给解决吃喝拉撒死也死在这里。玻璃立马补好,还给我家上门道歉。耍流氓成功了的老太太那个得意,对我和我妈极其鄙视的说,亏你们还读过书认得字,都给读傻了。

是的,学会如何臭不要脸的耍流氓耍无赖,是在中国这个流氓社会生存的必备技能。如果你学会了坑蒙拐骗,那么恭喜你,你有复制唐骏式成功的潜力。人至贱则无敌,这话不是没有道理的。

城管也有这样“大力整治”的月经期。碰上这样的时候,他们当真是倾巢出动,堵好各个出口,然后便衣出场,快准狠,措手不及,一窝端。

还有一类城管,他们不是严厉整治时才穿便衣,而是每次都穿便衣突击检查,悄悄来到摊贩面前,踢翻菜篮,收走杆秤甚至对不配合的摊贩拳脚相加。但同样还有一类城管,他们每次都穿着制服,开着摩托,路过摊贩,一挥手,他们闻风而散。确实,驱赶摊贩是你的工作,你无法选择,但你可以选择一个不那么卑鄙的工作方式。

我家楼下就有一个胖子城管,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受身材所限,让他无法与小贩上演速度与激情呢还是胖的人天生都喜欢跟毛新宇将军一样酷爱摆造型。他从来就是挥手执法,远远走来向小摊贩挥挥手,让他们小鸡快跑。久而久之,小贩也算准了这位城管没有瞬间漂移到自己面前的能力,于是习惯在城管出现之后撒腿就跑的小贩,在他执法的时候往往就出现了很喜剧的一幕:边往弄堂里撤退边称东西,完成最后的交易。

就是这城管在某一次小贩与城管之间的冲突中,被打得头破血流。

那是我15年来在现实生活中围观过的一次最大的小贩与城管的冲突。冲突的起因我不是特别清楚,我是中途听到动静之后跑出来围观的。反正我在家顶楼观看的时候,四五个城管和二三十个小摊贩僵持在那。然后就听到一声,城管打人了城管打人了。于是二三十个摊贩开始反击,推翻了城管的车子,追打城管。胖子城管因为跑得慢,攻击面积也大,不幸被打得最惨。

城管真的先动手打人了吗?就我目击是没有的。一个中年妇女就往城管身上赖,然后“城管打人了”叫声一起,群情激愤。周围没有动手的摊贩拍手称快,呐喊助威,像我这样的围观群众伸长脖子漠然围观。

这位胖子城管的悲惨遭遇究竟怪谁?怪群殴他的那二三十个小贩么?

好。我先告诉你这二三十个小贩是什么样的人。

他们每天夜里凌晨一两点就从乡下或者城郊骑着辆三轮车往城里赶,这还算是富裕的小贩。有些老头老太连三轮车都没有,用扁担挑着赶几十里路进城来卖菜。运气好的话统统低价批发给菜场里有摊位的业主,这样就能在四五点的时候回家了。运气不好,那就只能等天亮了继续摆摊自己卖,卖到感觉差不多了回家。

像今年,萝卜贱价,你知道从农民手里收购是多少钱一斤么?两毛一斤。种个萝卜每亩还倒贴。你扁担挑个一百斤,算你萝卜是天上掉下来的不用成本卖出的全当做你的纯利润好了,你一天赚20块。为了这20块,你要像过街老鼠一样时时提防被城管逮住,如果不幸被逮住,没收了你的杆秤,亲,你不仅今天白干了,而且犯罪道具都没有了。如果有更好的养家糊口的谋生之道,谁愿意活得这么贱像流浪狗一样偷偷摸摸的摆摊。

他们可怜么?可怜。但他们也有可恨的地方。他们会欺骗我84岁的老奶奶,买两斤东西给一斤半。我曾经还亲眼见过一个小姑娘骑车上学拐弯不小心撞翻了违规占道的小贩的菜篮子,然后被其抓住不让上学要她赔光身上所有的钱。小姑娘哭哭啼啼的差点连自行车都被扣住。

他们平时欺负弱小欺负老人,但他们同样被城管欺负。平时在暴力执法中,他们是果断不敢直接还手的。他们清楚的知道自己处在劣势。这是他们权衡利弊做出的选择,认怂我可能只是丢了菜丢了杆秤间或被踹两脚,反抗搞不好要被揍出一内伤。但认怂并不能化解仇恨,那只是他们迫于生存压力暂时的妥协。农民种田不卖菜拿什么给子女上学,给自己看病?他们为了一口饭一条活路,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忍气吞声忍辱负重,矛盾越积越深。而我们的体制从来只管制造矛盾和掩饰矛盾,不管解决矛盾。亲,别告诉我小贩被殴打了还能向城管领导投诉或者像公安局报案,你是要去自首么?

终于就在某一天由于某种原因,认怂了一辈子的小贩突然在某一刻鬼使神差的团结了起来,处在了暴力的优势一方。多年被城管各种欺负羞辱所积蓄的仇恨总算逮到了千载难逢的机会好好发泄。

这就是以暴制暴的特点,你一旦冲破了一个人的心理底线,那么他对暴力的对象是不加选择的。复仇往往不是那么理想化的冤有头债有主。因为他恨得人太多,欠他的人也太多,多得以至于他自己也搞不清楚究竟谁是头谁是主。

你说胖子城管不应该被打得头破血流,因为他平时执法文明。那么暴力执法的其他城管该不该被打得头破血流?他们会告诉你,我平时没有伤害他们的身体,最多就是踢翻他们的菜篮收走他们的杆秤,这样至于头破血流吗?他们还会跟你诉苦,我们也很可怜,是临时工,每月拿一两千块工资,是正式员工的一半乃至三分之一,但活却都是我们干。他们坐在办公室发号施令,轻松加愉快。

正式工能告诉你,是的,是我发号施令要采取一切手段打击小摊小贩,但我也是被我上面的领导给逼的。再说小贩又不是我打的,关我什么事。

你要去问领导,他能告诉你,那是更大的领导因为XXX原因给他下的命令。于是就这么一级一级对上负责。直到出了大事最高层的领导泪眼婆娑的说一句:我们来晚了。你们要相信党相信政府。政策是好的,只不过被底下的少数人执行歪了。

小贩被踢翻的一篮子菜被收走的杆秤对于你来说不算什么,但很可能就是他的生命线。这个城管踢一次,那个城管踢一次,你永远不可能知道,这个小贩会在被踢翻第几次的时候,豁出命来,与你以死相拼。而很不幸,当他决定要以死相拼的时候,可能这辈子都没有踢过小贩的你,刚好撞在了这个枪口上承载了你同行的罪恶,你说你冤么?

庞大的专制机器都是由一颗颗细小的螺丝钉拼凑出来的。当有一天,被这台机器碾杀的人,决心抗暴。他会选择斩断沾染鲜血最多的那一环么?不会的,他会选择最薄弱的那一环。这就是孱弱的人性。

大家扪心自问一下,现行的体制下,让你去当个高官,你会贪污腐败么?我肯定会。这时如果有人告诉我,贪污腐败小心要被暴民杀全家。我还会去贪么?我还会。因为当贪官被杀的风险是由体制内所有的公务员承担的,而我贪来的钱却是我一个人享受的。收益远远大于风险。在一个专制极权体制下,受惩罚的概率并不是由我犯了多重的罪孽决定的,而是由权力的大小决定的。我要是能进九大常委,你想杀都杀不到我。体制内越底层的小喽喽牺牲的可能性越大,而我唯一牺牲的可能就是既得利益集团分赃不匀,在政治斗争中牺牲了。

我听到身边不少公务员朋友抱怨,小公务员很辛苦的,赚得钱也不多,还要被你们这群草泥马天天骂,名声也不好balabala。我就问,那为什么你还去考。他说,还不是求个稳定么?我说,那我告诉你,当公务员不稳定。现在民怨很大,暴徒很可能去炸政府炸到你,你还要干吗?他毫不犹豫的选择继续干,原因很简单,公务员的收益或者收益期待远远高于它的风险。

如果你做出这样的选择,那么就请你承担起随时可能牺牲在这个罪恶的体制下的风险。这样的社会下,没有无辜的人,也没有赢家。我很同情胖子城管,也很同情殴打他的那些小摊小贩。我很同情央视女记者,我同样也很同情那个上访多年未果走上绝路的“暴徒”。

当你发现,这个社会下生存的好多人都是那么可怜那么卑微那么值得同情到泛滥成灾,或许这个社会下的每个人就压根不值得同情。

我们是受害者,同样也是施暴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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