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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滴泪(51)

农村生活中另一种灾难是疾病。由于社员们既无空又无钱,他们从来不上公社卫生院看病,除非病得不行。疟疾一发,病人就服几粒奎宁,躺在床上,盖上大棉被,捂出一身大汗。寒热一退,病人马上下地干活。邻居们发现怡楷的急救箱里有一些对付常见病的成药,如果患腹泻或痢疾就来要肠胃消炎片,头疼感冒就要复方阿司匹灵,眼睛发炎就要氯霉素眼药水。

小黑子一头浓密的乌绿当中是一片难看的秃顶,那是因为小时候害过毛囊癣。小水子的妈“乔老伯”是一个唠叨但心肠好的老大娘,她患血丝虫病多年,两条腿肿得难看,社员们叫做“橡皮腿”。多年前刚得病时,她只晓得一个土方子,就是让小男孩往病腿上撒尿。多年后才得到确诊,为时已经太晚了。虽说她爱和我开玩笑,我从来不忍心问她是否还难受。她整天有说有笑,你再也想不到她先后嫁过三个男人,生过十一个孩子,死了十个。她跟这第三个丈夫生的小水子是唯一活下来的。我看着她百般溺爱这羞涩的壮小伙子,真是感动。但若是她急于要他从地里回家干活,她就会把嗓门儿提得高高的喊道:“小水子,你这个挡炮子的,你这个活不到十六的,你给我回家来,快快……”我就会逗她:“小水子妈,他已经十七啦。你说的不是真心话。不灵的!要是他活不到十六,谁给我家缸里挑水?我到后塘洗澡,谁给保驾不让我淹死?谁天天晚上在笛子上吹那些让我听了落泪的曲子?”她就会笑得前仰后合,责怪我“取笑一个可怜的老贫农”,紧接着就要把小水子送给我做干儿子。

紧邻孙奶奶大不一样。她老人家从早忙到晚,喂牛、给全家烧饭、照顾两个很小的孙男孙女。她不分冬夏,不论晴雨,总光着脚跑来跑去,披散的白发盖在满布皱纹的蜡黄的脸上。其实她腾不出多少时间管孩子,小孙子就由四岁的孙女小兔子看管。一毛常去和小兔子玩。一天中午,一毛从学校回家吃午饭,听说小兔子发烧躺在床上,她就带着一块小硬糖,钻进他们家黑漆漆的堂屋去看她。片刻之后,她冲出来,惊惶地大喊:“快点儿来,孙奶奶,孙奶奶!我推小兔子,她不动啦!”奶奶赶忙进屋,过了一会儿就出来了,怀里抱着死孩子。她又哭又号:“我可怜、可怜的小兔子啊!”她一遍又一遍地呼号,直到孩子的父母从地里赶了回来。孩子的爹、基升下了自己的屋门,钉了一个薄皮材,当天下午就把孩子埋掉了。他们没费神去了解孩子是怎么死的。

病痛自然也有我们的一份。怡楷是全家第一个病倒的,也是唯一享有公费医疗的。三个孩子轮流发高烧。背一村或一毛去孙堡看病是我的事。一丁病得走不动时,村里的一个小青年就背他去。尽管公社卫生院的医生们常常查不出孩子们生的什么病,他们竭尽全力使体温恢复正常,让他们继续上学。有一次,一丁病得没力气从病房走到户外的厕所,鲁大夫二话没说就把他背过去。

一到夏天,高庄蚊虫成灾,传播疟疾。周期性的疟疾害得我骨瘦如柴。到高庄后的第二个夏天,一天下午我发起高烧来,开始说胡话。怡楷冒着大雨去孙堡把鲁大夫请来。她不在家的工夫,我们的茅屋给雨水淹了,雨是从关不严的门和前一年雨季起就漏雨的屋顶进来的。我躲在屋子唯一无雨的角落里一毛的小床上。淋成落汤鸡的大夫忙不迭地搭起一个临时装置,挂上盐水瓶给我进行滴注。紧接着他又去帮怡揩用洗脸盆把泥浆水戽出去。雨停了一小时后,泥浆水也戽完了,两名公社干部从门口探头探脑,喊道:“老李,我们到各生产队跑跑,看下放干部在这场大雨中是否需要帮助。有什么……”怡楷回答说:“感谢你们的关心。如果早两个钟头来,你们也许能帮点忙的。不过还是感谢你们。”

不过,当然喽,我们有鲁大夫。下放后不久,我第一次到公社卫生院去看病,他接待我时彬彬有礼,让我这个“贱民”感到受宠若惊。他给我开了些保肝的药,问我公费医疗证的号码,我说我没有。“巫老师,你是说忘了吗?”我说:“不是,我就是没有。我不是下放干部。我是李怡楷的家属。”他觉得难以置信,小声自言自语道:“这怎么可能呢?”他很快就了解到我的处境,从此以后对我们格外关照。

鲁大夫刚三十岁,已经是四个孩子的爸爸。他的妻子是社员,带着三男一女住在附近一个生产队。他出身贫寒,上过两年小学,但从小爱读书,从一个邻居学中医,又从医学书刊上学到西医的基本知识和技术。作为卫生院的骨干,他经常一上午做两个手术,下午又穿着草鞋到一个僻远的村子去接生。在许多社员的心目中,他是救命恩人。可是他深知自己作为一个医生的局限性,兢兢业业争取更上一层楼。晚间没有出门急诊的任务时,他不顾院长的警告,常带着一本初级英语读物来这个“政治麻疯病人”家串门儿。在暗淡的灯光下,他花一个又一个小时,在我们的帮助下,探索一门外国语的奥秘。他梦想有一天能看懂英文的医学文献。他也梦想他的孩子们有机会受到更多更好的教育。为了弥补他在普通教育方面的缺陷,他贪婪地阅读任何他能找到的中国文学的经典著作和近、现代的文学作品。他相信,一个医生不仅要具备良好的医疗技术,而且要有一颗仁医之心。而阅读好的文学作品“有助于孕育对人和生命的爱心”。和紫禁城里那些大御医相比,鲁大夫高尚多了。在他身上,我看到了没有任何专制政权可指望腐蚀或压垮的品质。我有机会来接受这位农民医生的再教育,可说是三生有幸,不得不归功于那居心要置我于死地的红色恐怖。鲁大夫不仅帮我恢复健康,而且帮我巩固对生活的信念。

鲁大夫是在我们亲友星散时的患难之交。和我们保持正常书信来往的只有我妹妹一家和怡楷在天津的亲人。我妹夫原来在鞍山钢铁公司任高级工程师,在“清队运动”中几乎被造反派工人打瞎,幸存后一家五口下放辽宁盖县农村。怡楷的三位哥哥在饱经凌辱之后下放到天津郊区农村。当时人人自危,虽亲友之间也常音问断绝,生怕来往信件在下一次政治运动中被查抄,当作反革命言论的罪证。我身为“贱民”,自然更无人问津了。1973年岁末,忽然接到沈从文老师从北京的来信,使我感到惊喜交集。1958年被划入另册之后,我就和他失去联系,转眼十五年了。他用那举世无双的章草密密麻麻写了六张八行书,一个月后又来了一封长达八张的八行书。老师从查良铮处得知我的景况,语重心长勉励我不可因贫病交迫而“自暴自弃”,并以他自己的一生经历现身说法。我把他的信一字一句地读给我受苦受难的妻子和三个小儿女听,那当年令我心醉神迷、透明烛照的声音又在我们风雨飘摇的茅屋中回荡,“字字化为金”,连十岁的小一村都听哭了。从此以后,他就知道有个“沈伯伯”,几年之后回到城里就一本一本读起他的书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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