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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滴泪(39)

宽严大会标志着“清理阶级队伍运动”的一个新阶段。牛鬼重新按系别集中在乌江中学。教室暂作牛棚兼斗鬼场。为了从宽或从严处理作准备,人人轮流作最后的坦白交代,由“棚友”指出其中的漏洞和前后矛盾的地方,再作补充。一周之后,大多数牛鬼回到各自的科系,文革语言称之为“回到革命群众中去”,听候处理。各系牛棚解散,“牛鬼”也分散住到社员家。

冒教授和我相依为命仍住原处,由俄语一年级学生陈宇监管,三人各睡一张竹床。这位红卫兵爱读中外文学作品,如今可以躺在床上和两位文学教授夜话,也是“斗、批、改”的意外收获。冒老是名末清初大儒冒辟疆的后裔,家学渊源,又毕业于俄文专修馆,精通中国古典和俄罗斯文学。他讲起话来口若悬河,有说不完的文坛佳话和个人轶事,背不完的古典诗词,再加上他本人和钱钟书唱和的旧体诗,听得小陈入迷,有时忍不住哈哈大笑。幸好我们的富农女主人和贫农男主人,一天劳动下来,一夜呼呼大睡,不受干扰。

小陈贫农出身,粗眉大眼,性情耿直,不会溜须拍马。他晚上回来往往讲一段他和工宣队师傅林麻子的最新遭遇战。林师傅不但对“牛鬼”严格要求,对红卫兵的思想和阅读也抓得很紧。有一天晚上,一进门他就兴奋地说:“今天下午我碰见林麻子。他看我手里拿了一本书,马上就问:‘小陈,你在看啥书?’”我说:“《红楼梦》。”他说:“那是啥玩意?你应当学习毛主席著作嘛。”我回答他说:“这是毛主席推荐的伟大古典小说。”他说:“但是我不相信它能跟毛主席著作一样伟大,对吗?”“我不相信他自己读毛主席著作,靠他识的那几个大字,哈哈!”小陈还告诉我们,工人师傅多半酗酒,晚上往往在一个本地干部家喝白干,经常酩酊大醉。零买来的酒一般装在用过的生理盐水瓶里。有一次,林麻子在路上看到另一个师傅从镇上回来,手里提着一个装得满满的盐水瓶。他三步并作两步走到那人跟前,一把抢过瓶子,拔下橡皮塞子。“我想喝一口想得嗓子冒烟了。你可别拦我!”说着,他把瓶子倒举起来,猛喝了一口,马上又喷了出来。“你他妈的!这是什么臭玩意儿?”那个师傅哈哈大笑:“给我炉子喝的煤油!活该,你他妈的贪嘴的麻猪!”笑话马上在社员和大学生中传开了。小陈最后说:“他们怎么能找到时间读书,即便他们想读?”

有一天很晚了,老冒和我已经上床睡觉,小陈还在暗淡的电灯下看书。林麻子突如其来光临,满嘴酒臭。“小陈,你在看啥书?”

“郭沫若写的纪念李自成领导的农民革命三百周年的文章。”小陈回答,他想这次大概没问题吧。不料师傅又问他:“你为啥不读毛主席著作呢?”

“林师傅,这是毛主席自己推荐的,而且是《毛泽东选集》的附录。”

“它可能跟毛主席自己的著作一样好吗?嗯?”

毛泽东思想宣传队的化身走后,只听小陈愤慨地自言自语道:“老天爷,这些家伙能领导‘文化’革命吗?”

第二天夜晚,小陈正在灯下入神地看中译本的历史小说《斯巴达克斯》,突然听到邻居家的狗叫。他急急忙忙把书塞到枕头下面,打开了桌上的一本《毛泽东选集》。林师傅进来,看见他正在研读天下唯一值得阅读的书,满意地宣称:“小陈,我很高兴看到你听我的话读毛主席的书,我真高兴!我认为,没有任何书能比得上毛主席著作。记住我的话,小陈。”他一走,小陈忍不住要和我们分享他的乐趣。“老冒,老巫,这简直太妙了!我正在紧跟着斯巴达克斯骑在马上飞跑,逃避敌人的追捕,这时候突然听到邻居家的狗叫。我的心跑得比斯巴达克斯的马跑得还快。啊,多精彩的冒险!”

这个期间,怡楷有时从刘庄上乌江镇,来回路上往往来看我一下。小陈一见她来,就说有事到村子里去。我俩喝杯绿茶,讲点闲话,谈谈不在身边的孩子,或是揣测我们的前途。她每次都带一包五香花生米和几块茶干,她知道我爱这些小吃。她也跟我讲她住在一个贫农家的故事。主人老刘两口子待人很好,但是作为“牛鬼”家属,她受一个俄语女生监视。两人合睡一张不宽的竹床,这位“巾帼小将”占了靠墙的一边,睡得稳稳当当,让老师夜夜冒一翻身就会掉地的危险。更糟糕的是,夜里耗子在床上跑来跑去。“有一夜,两只耗子在我脸上打架,把我惊醒。我惊叫了一声,吵醒了女将。我赶忙说对不起。她只说怕耗子是‘缺乏革命性’。反正我从来就没有‘革命性’。第二天早起,我到水缸去舀水洗脸刷牙,看到水面上漂了一只大耗子。这次我没惊叫,跑去叫老刘来看。他伸手把死耗子抓出来,扔进垃圾堆。他说:没什么新鲜的。下次政治学习会上,我的‘床伴’揭发我胆小不如鼠,抵制贫下中农再教育。”有时候,她的好友、俄语女教师江楠和她一道来。我们的谈话题目离不开“牛鬼”会如何处理。怡楷和我早已习惯于党的反复无常,不再为我们无能为力的事操心。可是江楠忧心忡忡,因为她的爱人、老党员、校工会林主席在宽严大会上被宣布有严重问题,被押回校园单独监禁、严格审查。怡楷和我尽量安慰她,说他的问题一定会顺利解决的,虽然我们的乐观是没有根据的。

社员们忙于春耕春播,革命师生呆在屋子里没完没了地东拉西扯谈论教育革命。红卫兵头目不准老冒和我参加讨论,命令我们二人执行生产任务,去生产队指定的一块地上种白菜,供食堂用。冒老从来没下过地,何况步履蹒跚,所有翻地、种菜、挑水、挑粪的活儿,理所当然都是我份内的事。他老人家高兴时,帮我浇浇水、施施肥。其实,巴掌大一块地,能有多少活儿。闲下来,坐在田头,目标太大。我心生一计,我俩还有看菜地的任务,于是在一处田埂下面挖了一个洞,面向菜地,宽大足以容二人并坐。小小天地,不啻红色海洋上的一叶方舟。冒老大喜,称之为“二牛桃花源”。我干活时,他可以倚靠在洞中抽烟养神,或小睡片刻。我无活可干时,二人促膝谈心。他的话匣子一打开,你休想关起。这时我才知道他早年在北平攻读俄语,因为系出名门,又人才出众,随意出入豪门。后来出使莫斯科,诗酒风流,名噪一时。此刻置身“桃花源”里,远离批斗会的唇枪舌剑,冒老讲起往事来,津津乐道,毫无愧色。

有一次,我有心跟他开玩笑,就绷起脸来给他上了一课。“老冒,我看你的思想改造开倒车啦。你念念不忘你过去腐朽糜烂的生活,说得津津有味,不以为耻,反以为荣,足以证明你坚持反动立场。老冒,我看我非揭发你不成啦。”

他也一本正经地答道:“老巫,我低头认罪。我儿子在家里也控诉我犯有同样的罪行。他经常让我在毛主席像前低头认罪。我就合着他,就如同他小时候我哄他玩儿一样。有一天,他命令我跪在毛主席像前请罪,我觉得他搞得太过分了。我说:‘你小时候,我从来没让你给我、给祖宗磕过头吧,有没有?这是老封建嘛。’他可乐了,他说:‘老封建,算你说对了!对你再合适不过了,你是封建余孽嘛。用你教我的一句话,这叫做以毒攻毒!别废话,跪下,向毛主席请罪!’”我听了一惊,追问道:“老冒,你到底跪了没有?”

“跪啦。我一想,‘六六’那天夜里,咱们几十人被赶到广场,在大庭广众之中罚跪。如今在自己私宅里跪一跪,又有何不可呢?二话没说,我扑通一声跪了下去,等我爱人喊我们吃晚饭,我的腿已麻木得站不起来了。还是儿子过来扶起我。一家三口又坐到一起,吃了一顿我爱人做的好饭菜,儿子还给我倒了一杯红葡萄酒哩。多荒唐的闹剧!”

我又接着批他:“老冒,你不但坚持反动立场,更严重的是,你玩世不恭!”

他理直气壮地答道:“难道你不是吗,老巫?这个年头,除了玩世不恭,你还有什么别的办法呢?”

我跟他说我大半生的遭遇和他的有天壤之别,我没有资格玩世不恭。我给他讲北大荒劳改营的故事,还有清河劳改农场饿殍遍地的景象。一半或许因为他本人是书法家的缘故吧,听我讲起一个年青书法家活活饿死的事,老人家泫然涕下了。可是,他随即倒打一耙,故作正经地说:“老巫,你的话我一句也不信。你很清楚,我们党一贯坚持革命人道主义,毛主席他老人家更是三令五申。抗日战争期间,从来不许虐待俘虏。解放战争时期,政策也完全一样。劳动教养分子怎么可能受到虐待,甚至活活饿死呢?我看,要么是你凭空虚构,要么是你神经错乱。我看我非得检举你不成啦。”说完,他哈哈大笑。

到了四月中旬,政治学习的题目是如何贯彻“四个伟大”关于干部下放的最高指示。广大干部到农村去“安家落户”,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势在必行。工宣队、军宣队头目热烈赞扬伟大领袖这一伟大战略部署的深远意义,号召广大教师争取“光荣下放”。人人表态热烈响应号召,可是人人都惟恐这一“光荣”落在自己头上。实际上,下放对象限于那些解除专政的“牛鬼”、尚未解除专政的“牛鬼”家属、还有工宣队的眼中钉。怡楷在劫难逃,早在5月10日公布名单之前就是公开的秘密了。当晚,怡楷来给我“报喜”。第二天早晨,学校派大卡车送这些“光荣榜”上题名的选民返回校园,收拾行装。我只能眼睁睁看着她受我株连,被迫独自带三个小孩流放农村,比起十年前来更是每下愈况了。我对这“伟大战略布署”感到茫然,我也无言可告慰我的妻子。我送她走回刘庄,在黑暗中无言地告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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