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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跑向操场,也跑向了一场浑然未觉的改变

我很少提起跟汶川地震相关的经历,因为08 年对我来说并不是个好年份。那年我经历了失败的高考、第一次失恋,整个人状态一直很低迷。一个自身难保的高三生,根本无法把多余的情绪和注意力分配给灾难本身。

汶川地震十年了,网上缅怀的文章非常之多,我的心情是复杂的。灾难改变了很多事,对于我这样当年正在四川参加高考的学生来说,可能体会稍微不一样一些。
 


那天下午,我在上政治课,班主任的课。还有一个月就要高考了,整个高三年级气氛都很紧张。记得那节课刚开始十分钟,我突然感觉背后的同学在踹我椅子,连踹了几脚,几乎把我挤扁了。我觉得莫名其妙,转过头瞪他,结果看到的是一张同样懵的脸。

教室开始摇晃的时候,有个女生尖叫了一声‌‌“地震了!‌‌”所有人反应都很快,哄乱着往楼下跑。我当时没有慌张,而是不敢相信:四川也会发生地震吗?将信将疑的我,还是随着人流跑了出去。因为座位就在教室后门,所以是比较早跑出去的人。我看到对面教学楼的走廊里一片混乱。

刚准备下楼,突然想到好朋友的座位在前排,不知道跑出来没有,也没多想,立刻逆着人流想从前门进去找他。在走廊上,我跟班主任打了个照面,我至今都记得她脸上的表情:极度惊恐,眼神充满了怀疑,看到我往教室里面跑,想说什么又张着嘴说不出口。

班主任当年还是年轻姑娘,面对一屋子惊慌失措的学生,不知道该怎么办,自己跑走了。倒是我的好朋友桃桃冷静地指挥着没跑出去的同学,‌‌“大家不要慌!躲到课桌底下!‌‌”

当时教室里只剩五六个同学了,我钻到课桌下和大家手拉着手。

晃动持续了很长时间,我感觉到头顶上的课本和水杯不停往下掉。有个女生带着哭腔说,‌‌“我不想死…‌‌”后来终于不晃了,一位教导处的老师跑来找我们,说你们几个赶紧去操场。我至今也没想明白这个老师是如何在那么短时间内出现在我们教室门口的,除非地震时,他就一直在教学楼里奔走。

钻出课桌时,教室里一片狼藉,地面被书本覆盖,跟几分钟前完全是两个样子。高三年级的教室在最高层,我们是最后几个从教学楼跑出来的人。

接下来就是无尽的等待,等待一个所有人都无力承受的消息。通讯全断,必须要家长来接才允许我们离开学校。学校门口的小路严重堵车,小卖部像被洗劫了一样,货架全空,我看着大人们把水一箱一箱地往后备箱搬,有一种世界末日的流亡感。

可在世界末日的当头,高三的我却还不得不关心:高考继续吗?

几天后得到通知,高考时间照常,四川考区分为灾区和非灾区,灾区延迟考试。

后面的日子完全无心复习了。余震不断,几乎没有回过家,好几天都是在停在开阔地带的车里睡的。新闻里的死亡数字每天都在上升,但老师和家长们却不让我们看电视。学校让班主任加强对高三学生的心理干预,不要信奉宿命论,要坚持努力到最后一刻。

那段时间对高三的学生来说,真的很诡异。身边发生了天大的一件事,所有人都在关心的大事,但所有人却希望把你们高三学生隔绝开来,希望你们装作什么都没发生过。

怎么可能装作什么都没发生过?不产生动摇是很难的,所有人都在谈论灾区的情况,以及如何帮助救灾。学校的老师去航空港帮忙搬运救援物资,学校的停车场被临时征用,外地学生没办法住宿舍里,每天晚上睡在教学楼一楼的大厅里,老师们轮流值班…恐惧感刚刚减弱,恐慌感随之而来,关于第二次地震的谣言四起,人心惶惶。

学校号召捐款,学生捐,老师也捐,捐了多少都要公示。公示榜上,语文组的老师捐得最多,数学组的老师捐得最少。还记得有位年轻的数学老师捐得有零有整,遭受到极大的舆论压力。

这场天灾让我强烈感受到命运的无常。人生的计划和安排,在意外面前,太无力了。北川中学的高三学生在那一刻的心情是什么呢?他们跟我一样,寒窗十年,还没来得及去外面看一眼,顷刻间就被埋在了地下。

我对高考态度,也变得非常消极无所谓了。反正不管怎么努力,可能第二天就会死。在这样的情绪中,我度日如年。

08 年的高考,开启了四川考区长达8 年没有英语听力的历史。那年的题目也很简单,但一本线创了历史新高。有流言说,为了照顾灾区的考生,要减少非灾区的录取率。

虽然这只是未经证实的流言,但我当时的情绪依然是相当复杂的。非灾区凭什么要减少录取率呀,怎么这么倒霉,但立刻又会为自己有这种想法感到羞愧。

索性不想了,什么都不想了。我当时既不愿意再关心灾区的情况,也不愿意再关心高考了。

后来,我擦着线来到了北京读大学。

开学那天,得知班里还有一位来自灾区的同学,不知道为什么,我在那一刻,突然产生了一种极强的愧疚感,为自己得过且过和无所谓的心态感到羞耻。虽然大家最后都坐在了同一间教室里,但大家的付出根本是不一样的。像我这样荒废了高中的人,有什么资格跟别人坐在一起上课呢?

我真正开始为人生努力,是从大学开始的。严格说来,是从那一刻开始的。大学四年,我报复性地用功,学英语、参加各种校园比赛,从不缺课,把专业课分数干到了年级前三。

我想把高中浪费的那三年补回来,以减轻我的愧疚感。

因为高考,我被迫回避了汶川地震的大量新闻,等我开始正视这段历史时,已经是两年后了。

2010 年暑假,我在成都商报实习,那年四川的雨水出奇地多,特大山洪泥石流重创了地震灾区。灾后重建才两年,不少汗水功亏一篑。

记者老师叫我带上单反相机,搭报社的车一起往灾区赶。我们去的是当时受灾最严重的都江堰龙池镇。

在路上我幻想了很多惊悚画面,还搜了很多地震的报道看。印象最深的报道,是央视记者在灾区路上偶然采访到的一个挑扁担的大叔:

我现在看这个采访片段,仍然会想哭

记者劝说大叔不要回去,余震导致的山体滑坡很危险,大叔还是执意要回去看看,告别时对记者说了句‌‌“谢谢你们操心了‌‌”,记者突然哭出声来。一个经历了巨大灾难和创伤的人,还能对陌生人的微小善意怀抱感激,深深触动了我。

说实话,作为一个媒体工作者,也很盼望能在灾区拍到类似的画面。但当我赶到灾区后,一切却出奇地平静。龙池镇在这两年里被修建得特别漂亮,五颜六色的房子又新又整齐,甚至比我之前见过的乡镇都要好。

中午在一家农家乐吃饭,当地人有说有笑,丝毫没有受灾气氛。后来去到一条主路上,才看到泥石流留下的痕迹——底楼的铺面几乎全毁,泥土淹没了三分之二的高度。

一位老乡邀请我们去后院参观,那里还有一米多高的泥。他边干活边跟我们聊天,特别轻松,好像这根本不算什么大事。

出来时正好遇到一队士兵在帮乡民铲泥,看到我拿着单反相机拍照,知道是媒体,一位战士很机灵,立刻把手中的铲子递给了领导。领导也不推辞,接过铲子开始表演铲泥,我配合性地拍了几张照片。

我跟记者老师说,拍到了战士帮忙铲泥的照片,老师说,没啥用,我们不写这种新闻。

后来,我们一篇稿子也没出。因为去到灾区才发现,那里的人早已平静下来,忙着恢复正常的生活秩序,并没有什么新闻。

‌‌“才华有限青年‌‌”的公众号,昨天写去地震灾区采访到一个卖特产的大姐,她在地震中失去了父亲和大儿子,后来生了一个女儿。

大姐说:‌‌“我爸爸和儿子就葬在旁边的山上,我从来都没去看过他们。十年都没去过……不想去看了,就想着咋把现在的生活过好就行了。‌‌”

我发现大部分地震的幸存者,在多年之后,并没有媒体上渲染的浓重悲伤,也没有跨不过去的痛苦,大家只是继续活着,用尽全力只想简单地活着。

铭记很重要,但我不觉得10 年后强行渲染苦难愁绪是必要的。512 那场撼动了半个亚洲的地震,对世界造成的影响,早就通过各种方式抵达了每个人心上。

汶川地震发生后,我并未经历变故,周遭也没有值得被书写的大事。原本以为这场灾难与我没有重大牵连,可回过头来却发现,它早已对我的人生造成了浑然未觉的影响。

写这篇记叙文时我翻看了很多影像资料,不知不觉泪水掉下,才恍然发觉,原来十年已经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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