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在这里

式微式微,胡不归

这是你离开后的第二个春节,街头依旧喧嚣,超市依旧热闹,春晚依旧无趣,只是沙发上少一个笑呵呵老说自己不贪心,活到150岁就好,满脸褶皱,嘴角爬满笑纹的小脚老太太。

农历二十九的晚上,我提着一兜纸钱去看你,想必另一个星球也和地球上的中国一样热闹红火吧,有超市,智能手机,还有各类各样以前不曾见过的美元,英镑,摇钱树。点燃火柴,小心翼翼地提起超市一角,看见那张画满水果,点心,羽绒服,饮料,零食的大纸张在手里一点点从五颜六色变成黑色灰烬的时候,嘴里小声念叨着,奶奶,你想吃啥就去超市买吧,超市里面都有。蹲在我隔壁的一个人拍我肩膀一下,姑娘,怎么还用买?那超市就是你奶奶的,给她老人家说,尽管去拿。我笑笑,对,尽管去拿,别担心,我还给你带了好多钱,多到你用都用不完,至少在下次清明节来之前足够你周游世界一圈。

眼前跳动的红橙色火苗,一点一点升腾,我木然的盯着这些晃动的火,想着,原来我们之间,仅仅剩下这一个沟通方式,突然之间觉得人生好短,九十岁也没有想象中那么悠长。记忆中的你是从六十多岁开始的,我们深入交往的时间不过二十多年,你一直都是惦着小脚,不慌不忙的样子。这么一双奇形怪状的脚,小拇指垫在脚背下面,大拇指挤占了其他脚趾的空间,竟然伴着你走过了这么些年。每次看到你的那双穿什么鞋都会觉得累的小脚,都有说不出的复杂感觉,好奇,怀疑甚至还有点佩服,不知道你是用这双小脚怎么走过了那些难关?又怎么一步步平稳又安详地走到了时间尽头?

以前每次回来,看见你坐在沙发上唠唠叨叨说个不停的时候,觉得老了大概就是这样吧,好像除了说话之外,再也没有什么可以宣泄孤独的方式了,其实连这个方式都是多余的,所有人都装作在听但其实没有一个人听。偶尔你说累了,也会停下来,安安静静地坐着,仔细地看着我,一遍又一遍,把拐杖在地板上怼来怼去,干枯的手伸过来抓着我,偏着头看我笑,一脸认真地问我:这次放假放到什么时候?我本能地往后移动一下,简短的回答:过完年。你轻轻哦一声,再不说话,一直坐到太阳落下去,才慢慢起身,走开,不忘叮嘱我一句:看电脑费眼睛,我回去睡了,你看看就关了吧。我从来没听过你的意见,现在才想起你说这话的时候是认真地皱着眉头的。

那时候,你那么想念自己的女儿,她们真的来了的时候,又好像你们母女也是坐着,不说什么,你提的唯一要求,耳朵痒了,要让她帮着你掏耳朵。她趴在你的床上,附在你耳边,借着穿透窗户的太阳光,一点一点仔细地帮你剔着耳朵里的脏东西。你脸上露出久违的笑,然后把自己的新衣服,新裤子,甚至是钱塞给女儿,她心满意足地离开,你莞尔一笑,忽而脸上又布满一层失落,嘴里念叨着,下次不知道什么时候她才来?我站在你房间的大镜子面前,看着坐在窗边失落的你,突然心头一紧,眼眶热了,就明白了琼瑶那句‌‌“盼来盼去魂也消‌‌”不止适用于爱人之间,同样适用于父母与子女之间。你老了,被时间追着跑,又好想追上女儿,告诉她们,希望多一些在一起的时间,可是,每次她们离开你的时候,你又欲言又止,嘴里还催促着快走,不要误了车,不要耽搁了给孩子做饭,总之你的眼里,所有人都比你重要。

那时候,你已经八十多岁了,去大女儿家住了一阵子,却总是想回家,我在电话里听见你的声音,突然就哭了,想着你在家老抱怨家里的事情多,没人关心你,可是出了门又总是惦记家里,三天两头闹着要打电话,问家里的情况,我又好气又好笑,怎么像个小孩,渴望自由得要命又极担心父母的漠视?我们又去接你,一向晕车的你,坐了两个小时的车,竟然没吐,还笑着打趣,我这命就是金贵,非得坐好车,好车稳了我连车都不晕了。你拉着我的手,以后就在咱这上班,不要跑远了,跑远了我再老一点都去不了你家了。我笑,就我这没出息的样子,能跑去哪。我家就是你家,怎么还有去不了的道理?那时候,我忘了,其实我应该跑的快一点,让你看看我家,带你去我家,就会少一点遗憾。

我们啊,相差着六十岁,我很想你慢慢走,我快快追,把人生的每一个过程都尽可能的让你参与和体验,可我始终改不了拖延的毛病,怎么都拽不住你的衣角,抓不住你的小脚,我们都没有说到做到,你始终没兑现150的承诺,我始终不想哦哦哦,就这样,糊里糊涂的完成人生任务,我们互相拿对方没办法,又互相虔诚地希望对方无限接近幸福。

你带着我给的钱,我带着你的嘱托,在各自生活的那个世界,好好闯荡,然后在梦里集合,说一句,当时只道是寻常,你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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