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在这里

一滴泪(14)

5月27日,我感到第一阵产痛。我单身挤上一辆公车前往海淀医院。妇产科病房护士长问的第一个问题是:“你爱人呢?”我含糊其词地回答:“他来不了,忙着参加体力劳动哩。”她并不觉得太奇怪,只说:“那他一定是个大积极分子。孩子出世他肯定会来的。”我的产痛消退,我的心痛又回来了。我经常祈祷来使自己平静。我并不祈求天主让宁坤早日获释,因为天主并不是平反冤假错案的清官,我只求天主赐给我受难的丈夫以承受他的厄运的力量。

病房是一间大统舱,住了十几名产妇。下午探视时间,各家的亲人都来探视产妇和新出生的小宝宝,还带来炖鸡、点心、水果等等,喜气洋洋。我连一个探视的人也没有。为了逃避难堪的问题,我就躲到休息室去看随身带来的书,《师主篇》和宁坤在被批斗期间译成的《珍珠》。但是同病房的产妇很快就用怀疑的目光看我了。我担心人家会知道宁坤的处境。

6月3日凌晨孩子出世,爸爸没来。“多漂亮的小女娃!”给我接生的大夫还没剪脐带就大声说。“她爸爸呢?还在忙着劳动?”我觉得全身软弱无力,但我很惊讶听到自己毫不含糊地脱口而出:“是的,他到外地去劳动了。他被划成右派。”大夫剪断脐带,一言不发就走了。护士长从此没跟我说过话,护士们没有必要也不理我啦。

生女儿后两小时,我慢慢地在病床上坐起来,取出我带来的一张明信片。我写道:

宁坤:两个多小时前,6月3日凌晨2时,我生了一个女儿,体重3800克。长得很美!恭喜!恭喜!我情况良好,勿念。你给她取个名字吧。怡楷

我偷偷脱下医院发给病员穿的睡衣,换上自己的衣服,溜下楼,一路用一只手扶着墙。出了医院,我走到街角上,摸着黑把明信片丢进邮筒。我慢慢走回医院,刚进病房门口,就看到一个绷着面孔的小护士在等我。

“你哪儿去啦,李怡楷?”

“我觉得好气闷。我需要呼吸点新鲜空气……”

“难道你不懂,没有我们批准你不能离开病房?”她气呼呼的。“你生孩子还不到三个小时。太危险啦!你要为你自己的鲁莽负责,如果出了事儿。你明白吗?”我表示抱歉,她叽咕道“右派家属要放自觉一些。”

几天后,等我收到宁坤的回信,他已经在前往几千里外的北大荒的途中了。

6月10日,我娘和婆婆一道来接我和新添的孙女回家。我娘带着小外孙一丁,婆婆带着小外孙张纯,因为他父母都发配到外地劳动去了。我去出院处办出院手续,替我结帐的女会计员把我们一家老小上下打量了一番,忍不住笑道:“两老两小来接你和小宝宝回家,没有一个顶用的!你爱人呢?”我说:“在外地参加劳动。”她摇了摇头,没再说别的。

我娘是从天津家里来照顾我坐月子的。我回家后,没有一个同事来看望我和新生的孩子。有娘和丁丁在身边,我就知足了。我一直把宁坤发配北大荒劳改的事瞒着娘,可是她常问起他人哪去了。收到他从劳改农场来的第一封信后,我就瞒不下去了。半夜醒来,她就哭起来了。一辈子遇到的伤心事太多,哭得太多,早已受青光眼的折磨。现在雪上加霜,她的眼病又要加重了。尽管我和娘心里都想念宁坤,我们很少提起他。只有一丁常问我:“妈妈,爸爸在哪儿?他什么时候才回来带我去看大象?”我也只得硬着头皮回答:“爸爸跟好多叔叔一样在外地劳动。他过不了多久就会回家的。”

我利用休产假的时间给宁坤做冬衣,寄到北大荒去。夜深人静,我仿佛可以听见宁坤轻轻哼着家乡扬州的《孟姜女送寒衣》的小调。万喜良从南方家乡被征调到北方去给秦始皇修万里长城,寒衣还得要妻子孟姜女在家做好,再千里迢迢送去。等她千辛万苦走到长城,丈夫早已成了亡魂。想起这故事,我感到胆战心惊。难道历史又要重演吗?好者我眼下只要把寒衣打包到邮局去寄就行了。运气好的话,没准儿还能在棉袄棉裤当中塞进两听猪肉罐头,虽然我明知道政府规定严禁在寄到劳改人员的邮包中夹带食品。

在西苑邮局,女邮务员对邮包上的地址看了一眼就问我:“这里面有食品吗?”

“噢,没有,没有。”我连忙回答,勉强一笑。

她伸出手在包裹上使劲地又摸又捏。“那么这些硬东西是什么?”她质问我。

“两个,哦,小、小罐头,”我吞吞吐吐地说,觉得像做贼给人当场抓住了。

“取出来。放快点儿。”她命令我。

“噢,就这一次吧。”我向她求情。

“你很清楚,政府明文规定不准给犯人邮寄食物。”她提高了嗓门儿。“你公然违反政府规定,破坏政府改造人民的敌人的工作。你在大学工作,可是你竟然不惜讲瞎话来钻空子。”

我闷声不响,把密缝的包裹拆开,取出两听违禁品,再一针一针缝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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