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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幸福的人”

文革清理阶级队伍时,五舅从得胜堡来呼市看病。那天,他因为辗转跑了好几家医院,回到家里已经十分疲累,吃过晚饭就早早睡下了。那些年还远没有电视这些奢侈品,读书又有“中毒”之嫌,因此我们全家都睡得很早。

半夜,我们突然听到院外有人在喊叫开门。母亲因腰腿疼下地慢了些,小院门已经被踹开,一群人已经闯进了院内。家门被拳头擂得山响,手电在窗户上乱晃。父亲慌忙披衣下地开了门,涌进来一群戴着红袖标的人,自称是呼和浩特群众专政指挥部的,要清查外地潜逃至呼市的地富反坏右分子。他们翻箱倒柜地四处查看,甚至撩起床单,用脚奋力踢床下的纸箱子。父亲急忙给他们找出了户口簿,他们仔细查对了一下,终于发现炕上多出来一个形迹可疑的人:“他是哪的?”

“他是我哥,从农村来的。”母亲在炕上急忙应声。

“为啥不报临时户口?”

“忘、忘了……”

“让他跟我们走一趟哇!”为首的那个黑大个说。

“这,咋能行,半夜三更的,明天行不?”母亲近乎于央求了。

“什么明天!听你的还是听我的?快走!”黑大个发起狠来。

他们正要拉拽五舅离去,一个家伙突然瞟见床头柜上那个半导体收音机,不知是无心还是有意?他走过去拧开了它。一片杂音,已过午夜,电台的播音员估计也回家等查户口去了。可那人不死心,旋来旋去就旋到短波上,这儿可有人说话——软不拉唧的:“……蒋总统勉励军民庄重自强、处变不惊、报效党国……”一下把父母和舅舅震傻了,这可是百分之百的是台湾台——敌台!

查户口的一下来了精神。“好哇!你收听敌台!”

父亲赶紧辩解:“没有,没有!我根本没听短波,只听中波!”

“中波?中波这儿啥台都没有!”

“刚才有……”

查户口的根本不信。几个人围过来,你一言我一语煞有介事地连哄带诈:公安局有仪器,你刚才听了什么绝对一查就一清二楚。坦白!坦白认识了就没事,不说实话,查出来加重惩罚!

父亲不为所动:“没听短波,根本不知道这儿还隐藏着个敌台,我听的就是内蒙台。你们要不信,等天亮了再听听这个地方到底是哪的台?”

随后他们又一起挤进我的小屋。问我:“最近在干甚?”我说:“没干甚”。一个家伙边问话边翻阅我床头的书,问:“看甚书呢?”我答:“看这本王云五大字典”。他说:“年轻人要多看毛选!”

乱乱哄哄好一阵。他们没有别的办法,悻悻然离去。走时把收音机旋钮贴上封条,说:“好,我们带回去查查再说!”

说完话,五舅赶紧起身,随他们坐车走了。汽车一开,母亲就后悔了起来:“唉!忘了问他们是哪里的了,要是明儿个还不回来,该去哪寻他呢?”过了一会儿她又自言自语地说:“忘了给我哥带件衣裳了,夜里冷,弄不好要着凉的。”

这一宿我们再也没睡着,大家拥被坐着一直到天亮。

直到第二天中午五舅才回来,他并没有丝毫不高兴的样子,反而笑眯眯地说:“昨晚查出来的人可真多,体育馆里占了有一半。幸亏遇到了一个群专的后生老家也是咱们大同北郊的,听口音亲切,就把我给偷偷放了。”

那台收音机五舅也给拿回来了。他们天亮一查,果然父亲指的那个位置是内蒙古人民广播电台,一场无妄之灾才算烟消云散。不过我们家受了这场惊吓,主动自觉革命,把那个波段旋钮父亲用胶布封上了。

五舅家庭出身富农,土改时财产被瓜分殆尽。文革来了,贫下中农听说又要二次土改,还能分到浮财,把五舅吊在房梁上打,打断了两根肋骨。至今呼吸都不顺畅,偷跑来呼市想让母亲找大夫给他看看。

“嗨,还真有没办结婚证就同居,叫人家逮住的呢!”后来五舅又饶有兴味地说。

前苏联有个政治笑话:什么是最幸福的人?最幸福的人就是,半夜克格勃来家里用手枪对着你说:“尼古拉耶维奇,你被捕了!”你镇定地回答:“我不是尼古拉,尼古拉住在隔壁!”

那天,五舅也是最幸福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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