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在这里

怡红院可能会有爱情,洪洞县却没有一个好人

大概在十几年前,我经手了一宗传销案。一个山东菏泽的老头千里迢迢跑到广州,寻找自己失去音讯的女儿。

从他提供的和女儿的交流信息中,已经可以大致判断出,这个大学刚毕业的姑娘,陷入了传销。经过信息的筛选,我们最终划定了姑娘大致可能活动的区域,通过蹲守,最终找到了跑到菜市场捡剩菜的姑娘。

但出人意料的是,这个受过高等教育的姑娘,居然不愿意回家,不管如何陈述,她都不承认陷入传销的事实,即便在老父亲声泪俱下、苦苦哀求的情况下。她滔滔不绝的和我们讲大道理——各种奋斗致富的传说。让我印象最深刻的是,她说,我们公司的人,就像个温暖的大家庭,每天一起上课、睡觉,很充实。

在我们把她强行送上返程的火车后的两个星期,这个姑娘终于正常过来,给解救她的警察叔叔们来了一封很含蓄的感谢信。

她事实上只在传销窝里面呆了两个星期。仅仅两个星期——当每天接触到的信息有且只有,各种各样发财致富的神话的时候,一个受过教育、正常思维的人,就会像被驯化的动物,发生难以置信的理智和逻辑上的全面崩塌。在一个没有人身自由、成天只能以捡来的残羹冷炙充饥、必须不断重复鸡血谎言的地方,她不仅没有怀疑这样的环境,反而学会了感激、讴歌这样的环境。

这叫什么?洗脑?不全对。准确的说,这叫做斯德哥尔摩综合症。绝对封闭的环境、适当的暴力威胁、选择性的信息供给是养成这种病症的不二手段。

你或许会说,这真是个极端的例子。很遗憾,这不是。这是个放之四海而皆准的例子——你只要看看身边号称爱国的人就知道。即便你看过我这篇文章,堕入这样的环境,只要时间足够长,恐怕也难以幸免。如果你的父母,或者你本身就是经历了上个世纪五六十年代的人,你一定听过这样的言论:那个时代很穷,但是我们过得很有理想,都很纯洁……

所以我想说的就是——没有垃圾信息的世界,远比满是垃圾信息的世界可怕。人这种动物,当人身自由受禁锢、生命安全受威胁、信息来源被控制,也就丧失了正常判断的参照系,完全可以从理智驯养为疯癫、从文明驯养为野蛮。这种驯养,可以给人留下终身的精神残疾。

一个开放世界不同层次、不同来源的信息,为什么对一个正常人那么重要?允许我再讲一个故事。

纳粹宣传天才戈培尔有句名言:“谎言重复一千遍就是真理”。1933年9月,戈培尔成立负责文化审查的“德国文化协会”,自任主席。该协会下设美术、音乐、戏剧、文学、新闻、广播、电影……各种分会,几乎涵盖思想文化领域的各个方面。这个协会的主要任务就是删除、封杀以任何方式威胁到纳粹信仰或政权的观点的媒体。他们的口号是:“反对伪造我们的历史,玷污历史伟人,捍卫我们往昔的尊严!”

美国记者夏伊勒1934至1941年间作为哥伦比亚广播公司驻德国记者,他的《柏林日记》里面记录了纳粹的新闻审查:“每天早晨,柏林各报纸的编辑以及德国其他地方的报纸的记者,都聚集在宣传部里,由戈培尔或者他的一个助手告诉他们:什么新闻该发布,什么新闻要扣下,什么新闻怎么写和怎么拟标题,什么运动该取消,什么运动要开展,当天需要什么样的社论……”

所以你可以想象,或者可以理解,为什么素来以严谨、理性著称的德国人,何以在纳粹上台后短短的几年中,就陷入群体性的癫狂。中国人不能理解,作为战败者,为什么德国人、日本人对盟国没有愤恨,反而心怀感激?因为二战的胜利,其实不是盟军摧毁了德国、日本,而是拯救了德国、日本。尤其是那些法西斯体制下的斯德哥尔摩病人。

这也许就像,那个山东姑娘为什么要感谢我们一样。

坦白的说,日常生活中,我并不看国内的门户网站。更不要说头条之类的媒体。我甚至这两天才知道所谓的段子有这么的火。也许这不是我这个年龄段关注的东西,我没有权力定义他们低俗与否。但我知道他们肯定比大裤衩的新闻更真实,更值得永垂不朽。一个哪怕只有低俗信息存在的社会,也远比那些只有伟光正信息存在的密室,更有意义和价值。污浊如怡红院,也可能会有爱情;高大如洪洞县,却没有一个好人。

我没法认识也不想认识主持人,更愿意看德艺双馨的苍老师;我没法定义也不愿定义正确导向,更愿意看百读不厌的《金瓶梅》。因为我知道,这个世界比低俗信息危害更大的、更垃圾的东西,时时都在生产。谁愿意回到那个能且只能看八个样板戏的年代,请便,不送。

2018/4/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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