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得胜堡的“特务”

六十年代初,得胜堡无人见过收音机,有个下放干部居然带回来一台。他几乎每天吃过晚饭,把收音机摆在柜顶上,开大音量招揽人,引得堡里人里三层外三层围着他家听稀奇。有人好奇地问他:“那匣子里是不是装有留声机?”他轻蔑地说:“真是乡巴佬,没见过世面,这是无线电收音机,只要一转调频旋钮,南京、上海甚至日本、美国的声音都能听到。”有个邻居的娃娃是初中生,问他:“老师说无线电可用来收发报,你家的收音机能不能收发报?”他为了抬高身价竟然信口雌黄:“当然可以了。只要频道调得准,蒋委员长都能收到我发的电报。”

他万万没有想到,在此后一系列的政治运动中,尤其文革,为此付出了惨痛的代价。

“四清”时,就有人怀疑他是“潜伏特务”,更有甚者活灵活现地说他的上级来自“重庆中美合作所”,他是奉命戴笠的指示携带电台来雁北长期潜伏的……公安局把他列为重点怀疑对象,抓他到“只许老实交待,不许乱说乱动”的地方,吃了几个月的牢饭,写了几摞毛边纸的交待材料,也没把事情说清楚。

文革中清理阶级队伍,公社“群专”硬逼他交出当特务的“密电码”、交代“如何给蒋介石发报”的罪行,不仅触及了他的灵魂,而且触及了他的皮肉,他被拳头和皮带打得鼻青脸肿,像个大熊猫。

老婆给他送饭时埋怨他:“平常劝你少喝猫尿,少吹牛逼,你就是不听。现在吹塌天了,不跳了哇!看你咋解扣呀?”他被关了几个月“牛棚”,没死也脱了几层皮。直到林彪事件后,他的问题才被作出“事出有因,查无实据”的结论,最后不了了之。他从此变得沉默寡言,再也不敢一簧两舌、口不择言了。

文革时,得胜堡有个人有手电筒,当地人都叫电棒儿。那根电棒儿有三节电池,晚上照路贼亮,但他从来也不给旁人使用。后来有人发现,深夜人静时,他常拿电棒儿往天上照。有一回,他半夜照射后,等天明就有人捡到了一个从天上掉下来的仪器。当时人们的警惕性都很高,逐级上报后,大同公安局很快就来人把他抓走了。一审他交代自己是个国民党的特务。晚上往天上照是给国民党的飞机指路,便于空降收发报机。

大同公安局仔细检测那个空降的东西,发现上面标着“数字探空仪”,怀疑是气象部门用的,于是赶忙和山西省气象局联系。省气象局相关负责人表示,他们在大同县附近有一个探空站,每天固定时间都会用气球把“数字探空仪”升空,用于探测地面至三万米高空之间大气层的温度、湿度、气压和风向。升空后的探空仪过一段时间就会完成使命,爆破落地。由于其体积小、重量轻,因此一般不会砸伤路人。由于这种探测仪器是一次性的专业仪器,完成任务后也就没有回收的价值了。村民如果捡到可将其作为废弃垃圾处理。

可怜那个家伙白受了好几天皮肉之苦,最后被无罪释放了。

六十年代时,得胜堡经常有一个卖针头线脑的孤苦伶仃的瘸腿老头。他个头低矮,干瘦的脸上布满了皱纹,干枯的唇边长着几根花白的胡须,一顶破旧的毡帽盖在光秃秃的头顶上,显示出他极其坎坷的人生经历。

隔三差五,他就会进堡子里来,瘸着一条右腿,艰难地推着一辆两轮小车,一边行走一边吆喝。他吆喝的声音很好听,一口纯正的雁北口音清脆悦耳——“针头线脑!”……许多年,只要天气好时人们总能听到他清脆悦耳的吆喝声。

后来爆发了文革,再后来,全国上映了一部彩色故事片《海霞》,影片中有个长期潜伏于大陆的“美蒋特务”刘阿太,其腿部特征也和卖针头线脑的老头一样,瘸着一条右腿,瘸腿里面暗藏着一部电台。

时隔不久,村里一股谣言四起,称卖针头线脑的瘸腿老头必定也是一个长期潜伏下来的“美蒋特务”,因为两人瘸得都是同一条右腿,说不定他的膝盖骨里也暗藏着一部电台。

随着这个极其荒唐的政治谣言的四处蔓延,这个十分可怜的卖了一辈子针头线脑的老头,真的被堡子湾人民公社群众专政指挥部抓进去了。他们对他进行了审讯,接着又把他押送到大同某医院,对他的那条瘸腿又进行了×光的照射。因为一无所获,才把他放了。后来听说老汉回到家就病倒了,不久便死毬了。

1966年夏季,一天晚上得胜堡的夜空有一枚信号弹从空中划过。人们都说那是地面特务发给美蒋空降特务的,说明得胜堡周围已有特务降落。次日晚,堡子湾公社武装部突然接到上级指示,命令全体基干民兵紧急集合,奔赴得胜堡周围的荒郊野岭搜索空降特务。

出发前,公社武装部干事要求大家不要放过每一处犄角旮旯,遇到灌木丛或塌陷的墓坑,更要仔细查看清楚。数百名基干民兵,排成一条线,像一把巨大的篦子,把得胜堡周围的沟沟壑壑细细地梳理了一遍。每个人都是这只大篦子上的一只梳齿,以便把那个空降的虱子篦出来。然而,尽管他们疲于奔命,忙到天亮什么也没发现,只好无功而返。

后来,他们才知道,那天晚上天上划过的是流星,不是照明弹,于是大家虚惊一场。但他们的革命警惕性受到了大同市革委会的通报嘉奖。

文革中,大同市革委会有个女干部以微服私访的形式,潜入得胜堡搞农村调研,谁知刚到得胜堡就被民兵抓了。

女干部:“凭什么抓我?”

民兵:“你是特务!”

女干部:“你有证据吗?”

民兵:“第一、俺们农村娘们屙尿都是就地解决,不像你还东西南北地到处寻找厕所!第二、你他妈的里面还穿裤衩,俺们农村娘们哪有裤衩?第三、也是最重要的一点,你屙尿完还用手纸搽屁股,俺们农村娘们都用土坷垃!”

女干部:“你是咋知道的?”

民兵:“……”

文革时,得胜堡来了几个收尿硝的人,是福建人。他们拿着大口袋,五毛钱一斤收购毛司里经过长年积淀起来的黄白色尿硝。他们说是福建一家花炮厂的,收购的尿硝用来制造鞭炮。雁北生活苦,一年到头就靠烂腌菜下饭。早上稀粥炒面烂腌菜;中午莜面山药烂腌菜;晚上炒块垒烂腌菜。南蛮子吃不惯烂腌菜,也吃不惯莜面山药蛋,其中一个年轻一点的问:“你们一年到头就吃这个?”

都说:“不吃这吃甚?”

那个年轻后生伸出两只手来,做出凫水的姿势说:“要是我们常年吃这个,就上那边去了。”意思是偷渡到台湾或是东南亚其他国家。

于是他们一行四人就成了特务,在村子里游斗。逼他们戴上纸糊的高帽子,站在村子里的碾盘上敲着锣说:“我们是台湾来的特务,收购尿硝不是制造鞭炮的,是用来制造炮弹的。”

年纪大的那个人说:“我们真不是特务。我们住在海边,的确有人偷渡,但是我们没有偷渡。我们真的是县里花炮厂的,不信你们打电话问问。”

民兵排长说:“问,也要斗几天再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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