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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坡《寒食帖》:哪怕历尽坎坷

每个人都会经历一段倒霉的时光——或者是失恋,或者是失业,或者是失业之后被小偷掏了钱包,或者是失恋之后在地铁上被酒徒吐了一身⋯⋯于是怀疑,难道,这种哭笑不得的、提心吊胆的、捉襟见肘的日子将要会成为以后每一天的主题?每一天都不过在重复之前的内容,没有意义没有希望,坚持不下去,要说放弃却又没有那么大勇气。

而你,不知道这样的日子什么时候会是尽头。

这大概是苏轼在写下《寒食帖》时候的心情。这是元丰五年(1082年)的寒食节,四月的开头湖北淫雨霏霏:气温还没有转暖,又碰见阴雨,湿冷的气息笼罩在降级官员苏轼头上。这是他人生跌的第一个大跟头——莫名其妙被卷进一场不择手段的文字狱:

王安石变法期间,苏轼三天两头写几句诗讥讽一下王安石同一阵营的改革派。其实他也并非心有恶意,有时候是有意讽刺,有时候也只是文人玩笑罢了,只不过,别人看他未必有他自己那么豁达的好心情。

元丰二年(1079年),苏东坡因为跟改革派政见不合被外调湖州。按当时的规矩,调动完了要写报告向皇帝致意,于是在上皇帝的谢恩表里,苏轼祸从口出:

谢恩表里有这么两句,“知其生不逢时,难以追陪新进;查其老不生事,或可牧养小民”。

两句自嘲的话,被政敌拿着放大镜看就看出了讥讽朝廷,妄自尊大的意思。当时神宗要搞变法,自然要为改革派扫清一切说三道四的力量,于是也没有帮东坡扑火。

结果,人性里见风点火,落井下石的阴暗面就暴露了出来——为了更多的找到苏东坡在文章里讽刺朝廷的证据,在御史中丞李定的领导下,监察御史舒亶像做学问一样花了四个月研究苏轼的文集,鸡蛋里挑骨头似的挑出了一堆讥讽皇帝和朝廷的句子。最有名的是写桧树的那两句:

“根到九泉无曲处,世间惟有蜇龙知。”

舒亶富有想象力地把它解释为:“皇帝如飞龙在天,苏轼却要向九泉之下寻蜇龙,不臣莫过于此!”

当皇帝的心里知道苏轼的文人脾气,却也不好在御史台言之凿凿的时候放任不管,于是把苏轼抓了起来,关了大半年。最后,还是改革派的首脑王安石出来求情,神宗才顺水和稀泥的把苏轼放了出来,贬去黄州做团练复使。

苏轼遭遇这场文字狱,也不算冤枉。究其原因,一半是人性阴暗面的顺水推舟,一半是苏轼不拘小节的自食其果:他以为自己总是对的,不屑琢磨细节,不喜欢跟不如自己的人周旋。可这世界,却不是由精英组成的,有才华的人总得跟不如自己的人打交道,而交道打的好坏往往决定了他在这世上的际遇。

他也不是没有被提醒过。年轻的时候做凤翔府判官,苏东坡就很不拘小节。放冬至假的时候不参加集体活动,也不按规矩向长官知会,自己就回家了。他的上司陈希亮也不迁就这早已经在皇帝面前小有名气的苏轼,直接一份报告打上去,罚了苏轼十斤铜。

不过,陈希亮好心的锤炼并没有引起苏轼足够的重视。那会儿他觉得这个早就到了退休年纪却还在干活的老头有意要跟他过不去。直到这时候,摔了跟头才明白,才华不能包办一切。也直到这个大跟头跌下来,这个被才华、好运气和善意所护佑的年轻苏轼开始了解他从来知道却不够深刻了解的世界,这个与他春风得意的理想人生截然不同的现实世界。

这是苏轼生命里长长的苦难生活的开头。

不过,当时人的妒忌、排挤到了后人这里已经失去了意义。相反,这些经过千年时光美化和淡化的苦难应带上了浪漫的色彩——这也难怪,没有这样伤筋动骨的人生带来的“重口味”,我们也不会有这样五味俱全的作品。

然而在当事人这里,它就是飞来的横祸:惨痛,绝望,没完没了。《寒食帖》里的这两首诗就是此时的苏轼对于事业绝望、对于现实愤恨、对于未来茫然的心情。

两首诗是这样的:

自我來黃州,已過三寒食。年年欲惜春,春去不容惜。今年又苦雨,兩月秋蕭瑟。臥聞海棠花,泥污燕支雪。闇中偷負去,夜半真有力。何殊病少年,病起鬚已白。

春江欲入戶,雨勢來不已。小屋如漁舟,濛濛水雲裏。空庖煮寒菜,破竈燒濕葦。那知是寒食,但見烏銜紙。君門深九重,墳墓在萬里。也擬哭塗窮,死灰吹不起。

这天是寒食,不能生火没法吃热饭,天气又冷。想到“寒食”这个节气的来历更让苏轼觉得自己跟倒霉的古人介之推心有戚戚:

传说里,介子推曾经在晋文公重耳在国外流亡的时候跟他共过患难,但是当重耳登上王位之后,他却不居功也不要官位和财富,带着老母隐居去了,但是重耳非要赶着他出来做官。重耳赶到哪里,介子推就躲到更远的地方。最后重耳一怒之下烧了介子推居住的绵山,指望把介子推烧出来,没想到软硬不吃的介子推就硬是待在山里,活活被烧死了。

无所事事心情低落的苏东坡就着这一天,借题发挥,感伤时事,就有了这两首《寒食诗》。

这两首诗,不谈文字的意义,只看行笔,就好像能看见他那自叙人生一样由平缓到激荡的心情:起手两句“自我來黃州,已過三寒食”还是平静的叙述,到了“年年欲惜春”,想到过去所为奋斗的家国理想都成了别人玩弄权力翻云覆雨的工具,大好的青春都投入到一个笑话里去了。所以“年年”两字有些惋惜,有些后悔,有些自嘲。

到了第二首诗,就好像一首歌到了副歌高潮,原先压着的激愤终于再也压不住,不愿压住,于是喷薄而出。“春江欲入戶,雨勢來不已。”这两句歪斜的,大开大合的走笔,看着它们仿佛真有四月间长江边的冷雨挟着风势打在脸上,带着早春料峭的寒意,刮着脸生疼。

乍一看这张帖子,我是只一眼就能看见“但见乌衔纸”的那个“纸”字,拖着长长的一条尾巴占满了大半行。

行家说这是行笔为了布局和气韵的“布白”,我却觉得,这是一腔愤懑说到这里言不能尽意,已经无话可说,可内心却依然无法释怀。那团燃烧着的关于是非的热血依然没法冷却,于是诗人不自觉地把这一笔拖长,有些话不知道怎样说,却不能不说,于是此时无声便胜有声了。

你看,“也擬哭塗窮”的“塗窮”,那两个字那么重,那么大,是真正走到了人生边上的经历才能造就的劲力。“死灰吹不起”是最后一句,“死灰”两字有种飘在天上真的像“灰”似的迷茫感,而“起”收笔干脆的那一捺好像是尘埃落定之后真的“死”掉的心。

走在信仰的边上,走到命运的十字路口,多少人都曾经选择过否定自己,走上一条跟原先预期截然不同的道路。

我们听见过很多耸人听闻的故事,起初都是凶手所遭遇的不幸,自己不幸的人看着周围的快乐便觉得刺眼,也是人之常情,于是有人也要让别人同样体会这样的悲惨,这就是真实的人性,也许不能原谅,但可以理解。

可是,寒食这一天除了暗示着人心的阴冷灰暗之外,也还有薪尽火传一样微妙但不容忽视的固执:

后悔的重耳于是命令在这一天不准起火,大家吃冷食来替他赎罪,纪念因为他自以为是而被害死的介子推。重耳火烧绵山这事情做得糟糕透顶,但寒食节却因此有了另外一重意思:

就算你是天下的主人也不能够随心所欲。所谓“三军可以夺帅,匹夫不可以夺志”。后来孟子的那句“贫贱不能移,富贵不能淫,威武不能屈”是同一个意思的另一个说法。

这些信条被作为中国文人的立身准则,所以,哪怕是受委屈,被虐待,内心总归都有摆得正的本心。

而他,是那个写“何事长向别时圆”却也写“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的苏轼。

那年是熙宁九年(1076年)他在本该团圆的中秋节一个人在密州做官,虽然做得是“左牵黄、右擎苍、千骑卷平冈”的密州太守。可中秋节的时候,一个人喝酒,难免想念家人,想念最亲近的弟弟苏辙,所以他很遗憾地写,这月亮“何事长向别时圆”。他自己正经历着分别,却祈祷别的人不要也经历同样的分别,于是他接着又写“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

这就是他的心胸了。与那个自己老病穷苦,被秋风掀了屋顶淋了一身雨却想着旁人能够有一个温暖宽敞家园的杜甫一样,这是传统教育下的精英。他们悲苦却想着旁人不要也如此悲苦,他离别总想着旁人不用被思念煎熬。

他们讲“治国平天下”却不是因为自己要有指使别人的权力。相反,只因为我不想忍饥挨饿,所以也希望每一个旁人不用忍受贫穷和饥饿;只因为我不愿自己的父母无人供养,所以也希望天下每个人的双亲在年老时都能够安度晚年,为此,我愿意牺牲我自己而去成就这样更多的人。

中国的古典,是一种尽管培养了很多伪君子却也真的培养君子的教育。书里的老夫子总是通过自己的长途跋涉的苦旅循循善诱或者咄咄逼人地告诉我们,这天下除了自己还有别人,有千年不变的山水,有千百年前值得被记得被效仿的感人的故事,正直优雅的人该有他们立身的准则。固执的老夫子们不教我们怎样玩弄文字,怎样掌握一门技术,怎样赚钱、赚大钱,它要把所有接受教育的人都教成一个有敏感心灵和善良情感的人,教成一个有家国理想的人。这些天真又可爱的理想主义者在现实里磕破头,流了血却又不死心地告诉他们的学生,要他们相信,好人并不总是死得快。

所以,在我们的历史里,我们听过这样多的故事:

东汉时候,孔褒和孔融两兄弟因为收留了被宦官迫害一路逃亡的张俭而有杀身之祸,两兄弟却争着去死;北宋的时候,就在苏轼父辈的年代,宰相吕夷简在临终之际向宋仁宗推荐了范仲淹,哪怕这个范仲淹一直看他不顺眼,三番两次的弹劾他……

还有许许多多的故事,总是提醒我们,过去的精英,不是一种金钱或者学历堆出来的名片,而是一种胸怀,一种胆量,一种担当:不落井下石,不公报私仇,不伪善,不从众,无论经历怎样的不公和艰苦,他们的心总是热的。说来容易,做来,到底有多难,大概也只有我们这些因为太难、难得不能想象而把他们坚定信仰当做一个虚伪笑话的现代人知道了。

在以前,这些只是从前的事罢了。但现在,它们就像埋在他身体里的种子,在这样的困厄当中破土发芽,长成可以自我依靠的苍天大树:他曾经熟读这些故事不为了夸夸其谈,不为了以他们为典故做出锦绣文章;而是为了,在他有一天像他们一样遭遇这些大的不幸的时候,知道该怎样坚守自己的本心,所以不会醉生梦死,不会被不满和仇恨蒙蔽眼睛。

他们可以夺走他的地位,他的名声,却不能夺走他的坚定——无论在哪里,他也还是那个善良的苏轼,因为这样的坚定,他在善良之外又收获了豁达。

因为这份赤子之心,他什么都没有,却又什么都有了——因为孔子曾经特别睿智的说过,德不孤,必有邻。这个不擅长勾心斗角揣摩人心的苏东坡却因为他的真诚豁达和一点让他吃苦却又宝贵的轴劲儿收获了朋友们的热爱。

我们以后会说到的那些帖子里,大多都有他的新朋友老朋友的身影:在他落魄的时候,他们来看他,给他带解闷的小玩意儿,或者只是邀请他经常去家里蹭饭⋯⋯

所以,很奇怪的,其实苏东坡只是个不断被勒令搬到更远更偏僻处去的倒霉蛋。可是我们那么的喜欢他,那么喜欢谈起他。

我不知道别人,可是我自己,当我嘲笑他的那些倒霉故事时,我知道,在我自己的内心,那些被世俗伪装所包裹的隐秘角落有对他最真诚的仰望。

他像是一件珍贵的素色衣服,你知道,那是容易毁坏的,不易保存的,可是你还是忍不住想要多看几眼,想要拥有,因为你知道,它是美的,而这世上,可以永存的不过是真诚,善良与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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