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斗争十八年(12/20)

第十二章  “借刀杀人”的故事

我当时的工作是帮助老头子整理各地的工作报告,和我接触的除我们小组的五个人外,另外一个就是小萧,他是作交通的,我们小组中后来又陆续走了两个,另外新来了一个,他的名字叫瞿飞,是一个新四军的老干部。

成衣店是我们常常碰头的地方,成衣店的橱窗中放着几件衣料,是用着做各种符号的,蓝花的放在上面,是要你等一等再来;红花的衣料放在上面是表示,如果你不是特别约好的,请勿进来;无花的衣料放在上面是表示,你可以自由进去;如果这几件衣料一起收去,就表示,这里发生危险或已经发生什么事故了。

成衣店连老板和老板娘,伙计在内,一共只有四个人,但是开起饭来总有一桌,我们有几个同志是经常在那里吃饭的,我偶尔也在那里吃过一两餐,碰到生面孔彼此也不介绍,栾长明只为我介绍过老板,说:“这是李老板,大家都是朋友,李老板是很好客的。”

另外我还到过一个地方,是一个王大嫂的家里,这是组织上专门用以个别谈话的地方,王先生据说是作跑单帮的生意的,经常不住在家里,我们的同志就作为王先生的单帮客朋友而常常在他家里进出,实际上我后来也明白,他们不是正式夫妇,是由华东局派来的一对临时夫妇,在租好房子后男的就奉命调到别处工作去了,而这个女的,后来就又成为老头子的情妇。

在王大嫂家里,有一次我留下一张条子给老头子,后来他为此又申斥我一顿,他说:“你有什么事当面对我说,别再写条子,一个好的秘密工作者,绝不能在任何场合留下一个字的痕迹。”

“王大嫂是我们自己人。”我解释说。

“谁是自己人,谁?谁?”他歇斯的里亚似的暴跳起来,直到我认错了为止。

“民国二十三年,我在福建被捕了,是由于叛徒出卖我的,他一口咬定我,我始终矢口否认,我前后一共被审讯过十几次,国民党就一直拿不出一点证据。我甚至说我是不识字的,他们对我一点办法都没有,最后把我送到南京模范监狱去。假如我平时留下一丝一毫的笔迹,那一次不是就完了。”他以教训似的口吻对我说。

一般的共产党员都规定在同志间除对上级外,绝不得提起自己的过去的事,但是老头子却在兴致来的时候,总喜欢在我面前炫耀,常常和我谈起他过去的故事:

“我也在上海工作过,我们的工作,一直打入敌人的心脏,巡捕房就有我们自己的人。”他很自傲的向我看了一眼。“有些同志利用这种身份,杀一些共产党员取得上面的信任,这也是对党的一种贡献,遇到紧要关头,他们对党的帮助可真不小呢!”

“呀!”我不禁要惊呼起来。“这是怎么回事呢?”

“大惊小怪做什么,你听我慢慢说下去,比如有一次,那时康生同志当上海闻人虞洽卿的秘书,党的中央执行部在上海,王明、周恩来等都集中在那儿,有一天又遇到叛徒告密,中央执行部被破坏了,幸亏康生同志事先与巡捕房的同志有连络,否则全完了。”

外间落着倾盆的大雨,这天,他似乎也不准备出去,我们一面谈,一面剥着花生,过一阵,又买进来油豆腐,大家吃得津津有味,他的兴趣愈来愈好,又继续说下去:

“包打听(侦探)和我们真像捉迷藏似的,我们把他们兜得团团转,当我们发现敌人正在集中注意力对付我们的时候,我们索性就和他们多开些玩笑,你还记得,过去上海报纸上不是有所谓绑票案、箱尸案一类的社会新闻吗?这种玩意我们就干过,杀的有些是敌人,有些被组织上认为有问题的,人不知,鬼不觉,干出以后,闹得社会上满城风雨,敌人终日忙个不休,疲于奔命,然后再乘着敌人眼花缭乱的当儿,给巡捕房再拨些离奇的电话去,指挥他们满街东奔西突,煞是有趣,我们坐在家里哈哈大笑,这是为了什么呢?这就叫做麻痹敌人的神经,这就是斗争的艺术……”

“我们不仅要迷惑敌人,甚至要迷惑自己的同志。我不是早对你说过吗?没有一个同志是绝对可靠的,有时我们要这样做,却故意要装成另一个样子。革命的策略没有直线的,总是迂回曲折的,没有规律的,全靠随机应变。为了革命,任何手段都是合理的。”老头子继续说。

“为了革命,任何手段都是合理的。”这次我再次的听到这句话,全身出了一阵冷汗。

这一天,我走到成衣店的附近,橱窗内的衣料突然收去了,我赶快奔回去,一看我们门窗上的毛巾(安全符号)也被收去了。我正在路边徘徊犹豫间,突然有一个人从后面轻轻的推了我一下,回头一看,正是王大嫂,我又惊又喜,她对我使了个眼色,示意我不要多说话,随着她走。

我们走进一条小巷子,巷口摆着一副馄饨担子,卖馄饨的对王大嫂点了点头,我就跟在王大嫂后面继续走进去,在一座房子的前面,门口又坐着一个要饭的叫化子,他也对王大嫂微笑了一下——没有问题,卖馄饨的和叫化子都是我们的同志化装的。这情形已经明白的告诉我,一定发生了什么紧急的事故了。

跨进门内,迎头正碰见小萧,房内挤了七八个人,在纷纷议论,这时我才明白,原来在这天早上,我们一个制炸药的同志,他因为一失手之间,惊动了邻舍和房主,结果大家都说他是汉奸,就把他送到警察局去了。而这个同志,是知道我们几处连络地点的。于是各处下了安全符号,纷纷搬家。

这事很奇怪,这个被捕的同志,在第三天就出狱了,他是本地人,听说他家里花了点钱。

这个同志的轻易释放,又恼怒了我们的老头子。“问题绝没有这么简单,这一定是敌人的反间计。”他肯定的说。

“干掉他,免得留下后患。”另一个同志提出献议。

老头子沉着脸没有答话。

“这个小赤佬,我只要把他骗到郊外,两个指头就结果他了。”

老头子依然没有答话。

几天以后,这个为制炸药被捕过的同志果然失踪了。我曾为此问过老头子:“是不是我们把他干了?”他起初摇摇头诿称不知道,后来他不着边际的对我谈了一套理论:

“你知道吗?革命是需要残酷的,昨天的同志,可能今天就是我们的敌人。对敌人的宽容,就是对革命的残忍。放过一个敌人——即使他是可能的敌人也罢,你想一想,革命将遭受多么重大的危害,错杀一个,没有什么了不起,一个人有什么关系,革命是多么大一件事。”

我不便再追问下去。

在这同一时期,那个被害同志的家属,也在向地方当局要人,警察局坚决否认知道这个人的下落,家属说:“先前被你们关过,现在继之以失踪,还不是你们干的吗?”而这时我们党的组织,却又命令在屯溪的党员发动地方开明份子出面讲话,控诉国民党亲日派残杀青年,油印的小传单也写得十分动人,说这次事件是“国民党的又一滔天罪行”。

国民党的傻瓜们,却也把所有的宪警们申斥了一番。

“当发现一个同志不可靠的时候,最好是能通过敌人的手把他干掉。”老头子又在对我上课了。“因为这是一举两得的事,既可以为我们组织上除去隐忧,又可以增加我们的政治宣传资料。否则的话,只好我们自己动手了,不过,那总是不得已的。”

天啊,这些就是革命吗?我痛苦的在我内心叫喊。

跑开吧,逃走吧,但是,我到哪儿去呢?我不会被人讥为怯懦吗?我不会被人骂为变节吗?

在我们一道工作的同志中,新来的瞿飞也和我相处得很好,他喜欢饮酒,是个酒鬼,又特别爱揩别人的油,常常拉住我要我请客,一阵酒兴上来,三杯黄汤下肚,他也能和我无所不谈。

“过去几年躲在山里打游击,实在太苦了,简直不是人过的日子。”他的牢骚开始了。“现在调来做白区的秘密工作,真是到了天堂啦!”

“你说这是天堂吗,那我们还要革啥子命?”我笑谑地对他说。

“错了,错了。”他连忙更正。“算我犯了错误。”

“不谈这些了,我们还是谈你打游击的故事吧。”我特别推崇了他一番:“关于打游击,你的经验太多了,我要多多向你学习呢,你不相信吧,我也打过游击呢,但是后来失败了。”

他立刻加倍的自傲自大起来,很轻蔑的看了我一眼。

“你也打过游击?你们这些知识份子出身的干部,打游击你们怎么成。”他接着问我失败的经过,我不便把新四军收编的事说出来,推说是为了经济问题。

他立刻接下去说:

“对呀,顶重要的是经济问题,打游击找人并不困难,简单的武器也容易解决,但是,弟兄们总不好饿着肚子呀!”

“那么,你们过去是怎样解决的呢?”我问。

“看你这副书呆子的样子,哪里配谈打游击,好吧,总算看在老酒的情份上,老子给你上一堂课吧。”

“轻声点好不好,这里还有别的客人呢!”我轻轻的拉了他,提醒了他一声。

“嘿,你这胆小如鼠的形式逻辑者。”他常常怕别人看不起他是工农干部出身,总爱似通非通地突然用这么一两个名词凑合上去。“其实,只要发得下狠心,找钱也不难。打土豪是个办法,可是现在不行了,不过你要是指他是通敌的汉奸,他就没有话说了,反正是不必经过公审的,或者还可以把游击区以外的有钱的绅士拖进来。所以要执行得法,打土豪现在还是一条路。设卡收税也是个办法,不过这需要有一个比较巩固的游击根据地才行,武装走私也是个办法。伏击敌人的运输车辆也是个办法,不过那总是太危险了。最有效的办法是直接向老百姓抢……”

“怎么,那不是使老百姓要对我们发生反感吗?”我打断他的话说。

“你真是又太书生之见了,这完全是技术问题。”他张大了口,送进去一块块大肥肉,狼吞虎咽一阵以后,又接着说:“比如说,我们先派一部份同志化装土匪去抢了,等到老白姓报告到我们队里来,我们就立刻派一支部队追上去,这时,我们那些奉命抢掠的同志,已经满载而归,从另一条路归队了。这样,老百姓不但不会对我们有反感,我们地方党的组织,还要发动老百姓对我们慰劳呢!”

他说着不禁大笑起来,我也假装附和着他笑,并且连声赞美。

“还有一个好办法。”他说着又吞了回去。

“说呀,干吗说了一半又吞了回去。”我催促着他。

“这是万万说不得的,说出去你我都完蛋。”他想了半天,终于耐不住的说了出来:“还有一个办法就是印假钞票,你不见我们党里拿出来的都是一叠叠的新钞票吗?”他用手做了一个印刷的态势,“还不是这么哗啦哗啦发出的。”

这次他没有笑,脸色沉重的看着我。

“我看你有几分醉意了。”我对他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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