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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们在说“国学”吗?

除了一次大型活动匆匆一面不算,我从来没有机会见过饶宗颐先生。但据亲近过他的朋友说,他的为人是非常谦虚的。然而再怎么谦虚,我猜他对自己的学问,还是很有自信的,否则也就不会以“选堂”为号了。可他的学问,我年轻的时候并不懂得。第一次读他的著作,是《中国史学上之正统论》,刚上大学没多久,脑子里全是现代学术那一套,觉得这本书只是个史料汇编,没有多少成系统的分析,和做西方政治概念史的名家完全无法相比。目前在香港市面上最容易找得到的饶公著作选集,当是中华书局出版的《选堂集林》数卷,随意一翻,读者大概就会明白我的意思了,里面的文字有的短到只有一两页,而且体例多数不像现代学术规范下的论文,往往是一大堆资料的罗列附带几句简评,很容易让一般人看得一头雾水。只有书看的渐渐多了,对数百年来中国学问的写作方式稍微熟悉一点,还要恰好对饶公的关注范围有点兴趣,才有可能摸得到些许门径,明白他到底在讲什么。说句不客气的话,我怀疑这么多政商名流在饶公逝后追念这位“国学大师”,恐怕就和当年大家纪念季羡林先生一样,靠的多半是道听涂说,又或者极为信任学林公论,实际上并不晓得所谓的饶公“国学”是怎么回事?

说来惭愧,我真正开始佩服饶公,反而是透过美国汉学家梅维恒(Victor Henry Mair)翻译成英文的一篇论文。在那篇文章里面,饶公谈到周原西周建筑遗址当中找到的蚌雕人头像,那个人头像头戴尖帽,高鼻深目,很明显是白色人种。在周朝的遗址里面找到这样一个外国人的雕像就已经够奇怪了,更特别的是那个头像顶部还刻了一个十字图形,和“马尔他十字”一模一样。饶公的广博学识和惊人的想象力就在对这个图形的分析上面彻底展示出来了。首先,这个十字符号在现存甲骨文材料里面出现过不下数十次,目前被确认为是“巫”的意思,可见那个头像也许和上古中国的巫是有关的。接下来,饶公又指出同样的图形在西亚也是存在的,最早可以追溯到公元5500年前土耳其附近的哈雷夫(Halaf)遗址,并且同样具备宗教和超自然的意义。然后他又说明了几条线索,指出早在周朝,中国和西方世界就已经有了相当深入的文化和民族交流。饶公有清学风范,若非有十足证据,不敢轻易妄断,反倒是梅维恒后来依据这篇论文,大胆推论以前也许有这么一支以巫为专业的民族,在欧亚大陆上面东西迁移,而中国古代从事甲骨占卜的巫,很有可能就是这么一群西域来的老外。

本来仅凭一部在方法上划时代的《殷代贞卜人物通考》,饶公就足以与“甲骨四堂”并肩,名垂后世。但他最大的本事,却是在掌握了这么多门语言(特别是楔形文字等死语言)之后,打通世界范围之内的材料和研究,提出种种以前从来没有人想过的新问题。这些研究有时候可以是一本非常精彩的论著如《符号.初文与字母——汉字树》,更多时候则是一篇篇幅不长的文章中简单几句话所点出的新想法。读他这些著作的时候,我常常会有一种幻觉,感到这些事情在他而言是那么的轻而易举,仿佛信手拈来;尽管我知道,没有那种不可思议的惊人积累,那些极有意思的提示是根本连想都想不到的。

饶公当年放弃《古史辨》第八卷的编辑工作,纯粹是因为根据当年他所知道的最新考古发现,顾颉刚先生他们那一派有点疑古太过,和后来带着民族情绪,标榜“走出疑古时代”,要为三代夺回尊严的部分学者根本是不同的。他当然会认为中国文化自有其源远流长的特性,但是我总觉得在他的脑海之中,整个欧亚大陆其实是一片任何人为边界都区隔不了的广袤天地。近年大陆兴起的国学热,时常夹带着一种狂热的民族主义,其极端处,甚至到了要把佛学排除出中国学问的程度,理由只是因为印度和中国还有边界争议。我还在网上看过一篇文章,谈到唐朝好些人对“石城”(撒玛尔罕)有一丝浪漫的向往之情,结果留言当中就有人批评:“向往个屁,唐朝有益扬二州,多了不起啊!干嘛向往中亚那些胡人的老家?”现在饶公往生,网上自然就有一大群人纷纷表达敬仰痛悼之情,哀叹国学之不继,这里头会不会也包含了一些“向往石城个屁”、“玄奘就只知道舔阿三的脚”的爱国愤青呢?如果他们发现,饶公就连谈中国汉字的起源都要接上古代闪族字母,而且对饶公治学方法影响最大的竟然是个印度学者的话,他们还会认为饶公是个“国学大师”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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