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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06工地

我刚参加工作的时候,是在包头二电厂二期工程的扩建工地上。包头二电厂在包头市青山区的最北端,是国家“一五”计划由原苏联援建的156个重点项目之一,也是内蒙古自治区第一座高温高压热电厂。

包头二电厂的兴建目的主要是给包头一机厂和包头二机厂(同为156个重点项目之一)提供电源和热源。包头一机厂在二电厂的右侧,包头二机厂在二电厂的左侧,均为兵工厂,一个生产坦克、一个生产火炮。那时经常能看到拉运坦克或火炮的列车从我们工地的北面驶过。

包头二电厂一期工程是由前苏联火电设计院莫斯科分院设计的,全套设备由前苏联提供,工程编号为“406”。因此包头二电厂的工地就被称为406工地,并一直延续了下来。

我们单位的全称叫水电部华北电力建设公司内蒙古工程公司,该公司原先隶属于北京电力建设总局。1956年支援内蒙古的电力建设时,乌兰夫主席向周总理提出:内蒙古没有一支电力建设的队伍,把这支队伍留给我们吧!于是这支队伍就留在了内蒙古,我们是该公司从内蒙古招收的第一批徒工。

1965年底,我们来到406工地,正值二期工程收尾、三期工程刚刚开工的时候,工地上一片热火朝天的景象。电建公司共有1800多人,分为八个工地:土建、锅炉、汽机、电气、调试室、焊接队、机械站、加工厂,在一片荒漠上摆开了宏大的阵势。我所在的土建工地,主要从事主厂房、烟囱、水塔、设备基础、地下输煤通廊、上煤、除灰等基础设施的建设。

我们那时的机械化程度也比现在的北朝鲜要高得多,主厂房开挖用的都是挖掘机,不像现在的北朝鲜仍然是全靠人工挖填、装卸。

混凝土因为用量过大,有专门的搅拌站和沙石料厂,施工高峰时有许多车辆来回穿梭奔忙。

我在木工车间。每天铁路专用线从大兴安岭把原木拉进来,装卸工一根根地卸下,再用轱辘马(小型铁轨车)运进带锯车间。带锯工根据运途及规格破成板材或方材,我们再用电刨或压刨把木板刨的光滑整齐。然后根据图纸钉成模板,配合钢筋工绑扎的龙骨,以供混凝土工浇筑梁、板、柱使用。

带锯车间级别最高的师傅姓高,外号“高经理”。“高经理”包头东河区人,身材矮小、性格憨厚。“高经理”很能吃,一次他和人打赌,十分钟吃进五包饼干,攒的满嘴都是血泡。

“高经理”每天下班还要回东河区,路途有20多公里。深刻记得他在数九天骑着破旧的自行车满头白霜地行进在路上;也深刻记得他在为带锯锉齿时尖锐刺耳的声音。

安装工地的组合场很浩大,到货的设备都堆放在施工现场。各种管道及高压蒸汽设备都在现场组合、运送设备的蒸汽机车不时鸣笛而过。塔吊雄伟、焊花飞溅。到处都插着鲜艳的红旗、高音喇叭里终日播放着革命歌曲,很使人精神振奋。

我们土建工地的人住在现场西南面的一个三合院里。那个三合院坐落在一片野滩上,估计是一期工程时的临时性建筑。我们宿舍,冬季用地灶和火墙取暖;安装工人的宿舍因为离主厂房近,用的是排管式暖气。暖气开大了,室内犹如蒸笼,能把人烤干蒸熟。工地上的高压蒸箱可以蒸饭,家在市里住的人,常常带饭来蒸。一次,不知谁把开关拧大了,铝饭盒都被高压蒸汽吹成了碎片。

虽然每年有好几套工作服,但由于在工地上摸爬滚打,好衣服也经常被挂得稀烂。要是按现在的眼光看,不如叫花子穿的整齐。因此我们那时自嘲:“远看像要饭的,近看像捡炭的,仔细一看是火电的。”

那时,我每天早晨踏着铁路专用线的枕木去上工。春天薄雾冥冥、细雨蒙蒙,心情舒畅时也能骤然生出一点工人阶级的自豪感。

工地食堂很大,1000多人可以同时开饭。菜分三个档次:甲、乙、丙。甲菜是红烧肉;乙菜是肉片炒各种时令蔬菜;丙菜是素菜。主食粗细粮对半,那时的玉米面很粗涩,难以下咽。平心而论,在那时的中国,我们的饮食还算不错。

夏天的晚餐,经常是炸酱面,我能吃八两;晚上加夜班,到了0点,夜餐多数是肉末面;施工高潮时,食堂会把饭菜直接送到工地上,有时候还能吃到肉包子。

夏天的晚上常常加班,不忙时可以偷偷地找个地方去睡觉。拉块草袋子,随便铺在那个大型设备的旮旯里,就能做个好梦;冬天我曾经钻进通往二机厂的蒸汽管沟里睡觉。管沟里很宽敞,有铁制的检修平台,铺上白茬子皮袄也可以做个好梦。

有时睡醒了回来,师傅会责问:你刚才去哪了?我有时几句谎话就遮掩过去了。那么大的工地、那么多的人,因为工序不衔接,窝工时时发生,不愁编造点理由。

工地上有医务室,看病不用花钱。如果需要去医院,医务室就会给你开一张三联单,自始至终你不用掏一分钱。如果有漂亮的女大夫调来,大家会口口相传,我们往往会停工结伴去看病。

如果胃口不好,医务室还会给你开病号饭的证明。送到食堂,食堂会给你做病号饭。病号饭一般是面条,比常规的饭适口多了。

毕竟是大型国企、毕竟是国家重点建设工程,一切都有重点保障。整个福利待遇一般单位无法相比,就是附加工资、保健费、加班费加起来也很可观。

那时,基本建设程序与现在完全不同。施工费用完全由国家拨款、电厂的利润悉数上缴国家、工资福利待遇则由国家包干。是纯粹的社会主义,个人私欲无法开展。设备是调拨、材料是调拨、资金是调拨,你只需埋倒头干就行了。不像现在的领导,从贷款到购置设备、材料;从招标到审查结算、预算,处处都是空子、处处可以得到好处。

现在农民工的生存状况比我们那时要强吗?不见得,这就是有许多人仍然会怀念那个年代的原因。

我喜欢读书,身上有读书人的禀性。但不时也会流露出流氓无产者的气息,这和那些年在工地上接受工人阶级的再教育不无关系。

1966年,红色风暴也在406工地不期而至。工地食堂里大字报铺天盖地,一行行的铁丝上悬满了大字报,笔锋直指走“资派”“反动技术权威”“地富反坏右”。一时间人们都好像疯了一样,那种热忱从巨著《第三帝国的兴亡》里也可以看到。

我因为写日记很快被裹挟其中。17岁的我精神几近崩溃,吃不下饭、睡不着觉。

工程进行不下去了,领导都成了“资派”“反动技术权威”,都被赶到工地做苦役。在一次调试过程中,一位出身不好的技术人员曾三民因为疏忽烧毁了一台继电器,迅即被公安局带走,因此被判了10年有期徒刑,知识分子更是无比地寒心了。

电力建设是技术密集型行业,从包钢派来的工宣队无所适从。两台五万千瓦的机组干了四年,期间许多人都跑回老家了,但工资国家还照拨不误。一切都乱套了。

…………

406、406,一直是我的魂牵梦萦之地。是我抛洒了青春与热血的地方、是我无数的爱与恨、情与仇纠结的地方。

后记:

带锯工其实就是过去的解匠。“高经理”年轻时当过解匠,他说,解匠不做其它木工活,就是将原木用大锯锯成木板。解匠的锯子不用锯框,就只有一个锯片,锯片的两端各有一个固定的半圆铁环,上安一个半尺多长的木柄捉手。

稍细一点的木料,找一棵大树,将木料顺着树体立起来,用绳子固定好。如果木料过于粗,就得搭架,用七八根碗口粗的木料搭一个一人多高的长方体架子,固定结实,将要解成板的木料平架在上边,用绳子固定好。

最难解的是棺材板,因为棺材板两头薄厚不一,因为墨线不是垂直的,拉锯也就不是垂直的,这就得需高手来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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