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失去卵巢的女人们:王瑾

王瑾看的书

43岁的王瑾觉得,卵巢癌来得无声无息。2016年6月,因为发烧,她住进县级医院,打了几天消炎针,烧还不退。在妇科,她孕检查出阳性,怀疑是宫外孕、担心大出血的医生建议她去西安的三甲医院看看。在那里,她确诊了卵巢癌,病理分期为3C,属于后期,已经转移。如果不是那虚晃一枪的‌‌“宫外孕‌‌”,她可能根本不会发现密密的肿瘤已经在自己盆腔里长满。

在因为疾病而突然多出来的时间里,她开始细细翻检记忆。确诊前几个月,她的小腹时而抽痛,是那种突然来袭、几秒钟就过去的疼痛,她想着要去医院看看,很快又把它忘了。后来她才知道,这是卵巢癌给予患者几个微小征兆之一。确诊前一两年,她的嘴唇总是干燥,涂什么润唇膏、吃什么治疗唇炎的药都不管用,头发一掉一大把,现在她知道,根据中医的说法,那是癌细胞夺占太多营养的缘故,那时候,癌应该已经在她体内了。

她继续往前翻检:父亲和叔叔都患有食道癌,是不是她也有癌症基因?初中时,她吃过饭肚子总是胀胀的,是不是合上了很多卵巢癌患者早期感觉胀气的经历?大学时,她坐十几小时火车从陕西到北京,每每窒闷得站在关闭的车门处恨不得跳下去,跟传说的‌‌“缺氧容易致癌‌‌”有没有关系?

她先是不解:为什么是我?为什么我会得癌症?我的生活方式挺健康的,注意锻炼,不常在外吃饭……

她又想,为什么不能是我?在这个反问下,她给了自己很多可能引起癌症的线索:也许和陕西人的日常饮食肉食多、蔬菜少有关?也许是因为她过去和老公分居两地、独自带孩子太辛苦?或者是因为她喜欢看央视8套的《海外剧场》,总是熬到凌晨一两点才休息?

25年前,陕西农村出身的王瑾考上北京的大学。她好强,执拗,热衷学习并坚信能获得答案。卵巢癌成了她人生的新功课。

***

2016年12月,王瑾六次化疗结束,回到家中休养。因为白细胞减少也因为恐慌,她陷入失眠。喝牛奶、泡脚之类网上常见的利于入睡的方法她全试过,没用;她赶走老公,睡不着;到老公专门为她借来的一栋房子里,睡不着;到宾馆开房,还是睡不着。像跟睡眠战斗,她‌‌“不睡着不行‌‌”,每天早早上床,熬到凌晨两三点入睡,六点又醒来。

在卵巢癌的微信群里,她发现,失眠是很多病友的常态。有人被失眠困扰好几年,有人连续几天几夜合不上眼,吃安眠药也不管用,简直想去做个开颅手术,看看脑袋里是哪根神经出了问题。

那段时间,她带着孩子住在老公的工作驻地,那是一套小房子,她总觉得喘不过气来。她陷入睡眠不足的焦躁里,伴随着的还有切除卵巢、失去雌激素之后的身体不适,她觉得完了,什么好事都不会发生了。她担心死,更担心孩子没人照顾,她辗转反侧,交代完了后事。

儿子说,妈妈,你好像从来没有高兴过,总是皱着眉头。

老公说,女人四五十岁有道坎儿,你不要乱想,平静下来,挺过去。

王瑾是比确诊最初平静了,她想做点什么,想忙起来,想回到曾经习惯的那种状态。到2017年6月,单位催她回去上班。

她果然又回到曾经那种状态,加班,卖力。她有一种幻觉,按照以往的方式继续,就能把卵巢癌折叠进生活的缝隙,仿佛它根本不存在。就像手术前后她拒绝看检查报告,她总觉得不是什么大病,一治就好了。

9月,例行检查结果显示她的几个癌症指标还在高位。工作压力和持续不足的睡眠,她觉得再这样下去真要没命了。

也是在这个时候,王瑾接受了卵巢癌。她跟领导申请,调整工作节奏,不再争强好胜,能做多少就做多少。晚上她尽早上床,看《癌症传》,看‌‌“抗癌英雄‌‌”们的传记。睡眠比以前好一些了。午休时间,她走到咸阳刚开发不久的渭河公园。天气晴朗的日子,走在岸边,开阔的水域上金光淋粼粼,树木提供了足够的氧气。她闭上眼睛,按照郭林气功的方法,精神集中在一个念头上,我要好起来,我要好起来,逐渐放松,平静。

‌‌“平静了就能接受现在的状态,不急躁,不生气,对什么事都看开了。‌‌”会有别的念头出现,她得赶紧拉回来,调整到最初的点。我要好起来,我要好起来。

***

十一月的一个夜晚,我和王瑾去了她位于咸阳东郊的住处,那是套租来的两居,没有柜子,衣服堆在一张空着的床上。客厅里,塑料袋兜着许多种杂粮,堆在缺了个抽屉的旧桌子上。显然她没把这里当作家,只是歇脚处,维持吃饭和睡眠的基本需求。

她花了很多心思在吃上。癌症群里总在讨论吃什么,最常提到的是蛋白粉、猪蹄、甲鱼和黄鳝。王瑾更相信科学,她在分答上付费向营养领域的专家们提问,得到的答案仍然莫衷一是,有人建议她吃全素,有人告诉她,正常饮食,跟正常人没啥区别;还有人说,尽量吃得天然一点,有机一点。

她逐渐形成自己的一套理论,买农夫山泉做饭、烧水,按照‌‌“膳食宝塔‌‌”的推荐量,用一个500克小电子称计算一顿饭主食和蔬菜的分量,买好几个品牌的有机面粉,轮换着蒸馒头,水煮青菜而非用油煎炒,把小麦、红豆、黑米、核桃和红枣等用料理机打成糊,喝下去。她还从淘宝买了在癌症病人中流传广泛的偏方,猕猴桃根加小叶石苇,96元,分30小包,够一个月的量。每天水煮一包,滤去浮渣,当做茶饮。或者是切片的灵芝,一天10克,泡在热水里。她随身带着保温杯,时不时打开喝一口,那水是浅黄色,有一点苦。

我们聊起在网上看到的病例。她说起一个女人,患病时间和她差不多,前段时间去美国化疗,又去广州、澳门,寻找最新的药物。我说起在天涯上看到一个帖子,丈夫带着妻子去了德国。王瑾问,最后是怎么样了?

我说,帖子后来没有怎么更新。

她追问,什么情况?

我突然意识到这句话在她心中可能引起的联想。这个晚上,大部分时间她都显得镇定、积极,但她当然经过了很多挣扎和绝望。

我说,帖子没有细看,看照片状态还挺好。

她说,那说明身体状况还可以,还能坐长途飞机。一般的病人,坐几个小时的车都不行。

她提出给我倒杯水,我很乐意接受。屋子里有暖气,但某种空旷还是使它有点凉。她突然显得犹豫,她找了一圈,没有找到一次性杯子,在厨房架子上,她终于找出一只玻璃杯,告诉我‌‌“没有用过‌‌”,她用自来水洗了一遍,倒入刚烧开的热水,我打算端起杯子时,她顿了一下,继续倒,水几乎漫过杯口,她拿起被整个烫过的杯子,倒掉那杯水,重新倒了一杯。

晚上十点半,远远传来火车经过的声音。这房子挺老了,触目是发灰的墙、深黄的木挡板,靠着客厅拐角的那扇粉红边框穿衣镜显得突兀。它是这里唯一强烈女性化的东西。王瑾说,生病之后,她最大的愿望就是头发长得快一点,变成长发。

后来,我看到她以前的照片,理解了她对‌‌“长发‌‌”的渴望。照片里,她在一片盛开的牡丹花丛中,长发散下来,时髦的上衣露出肩膀。

我们继续谈论那些奔波各地寻找更好治疗的人们。

王瑾说,到最后,我不会跑那么远、花那么多钱去治疗。生命要是就到这儿了,也没办法,为什么还要折腾呢?生物淘汰吧,得了就得了。

她又说,我还想,身体捐了做医学实验,要是能发明个什么东西,一检测马上就能出(卵巢癌的)结果就好了,也不用像现在这样来得一点征兆都没有,发现的时候,好多人已经是晚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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