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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年

记得五六十年代过年,家家户户都要刷家。烧了一冬天炉子,家里烟棚雾罩的,熏下个黑钵。刷家就要上街买大白、珠儿粉及芒草扎的刷子。刷家前先要用扫帚或鸡毛掸子扫尘,扫尘前首先要把自己从头到脚严严实实地包裹起来,再用旧报纸、破布一类的东西,把家具遮盖上。抡起长把扫帚挥扫一番之后,整个人灰头土脸、须发皆白,成了西方的圣诞老人。而这项工作的艰苦还不在扫尘,而是刷家之后的收拾。因为白泥点子溅得到处都是,所以必须擦门、擦窗、擦家具,还要清洗床单被里窗帘。

那时,过年还要贴年画。一进入腊月,中山西路新华书店就开始卖年画了。平时冷落的书店,顿时热闹起来。一条条铁丝上挂满了年画,充满了喜庆气氛。那时的年画,种类繁多,色彩绚丽,内容丰富。以五谷丰登、六畜兴旺、连年有余为主。

文革期间的年画都与政治有关,主要是毛泽东的彩照以及革命样板戏《红灯记》《白毛女》《智取威虎山》《杜鹃山》的剧照。此外就是工农兵的光辉形象,色彩皆以红色为主。

那时,城里人住公房,很少有人请画匠画炕围子。墙围子都是买现成的印好图案的炕围纸。炕围纸类似于现在的壁纸,贴在炕三面的墙上。高度大约二尺左右,色彩一般以大红大绿为主,明丽单纯,俗艳极了。记得我家的炕围底色多为淡蓝,套着各种繁复如钞票花纹的图案,有点单调。别人家也有花鸟鱼虫、亭台楼阁、山水湖泊、丹凤朝阳的。内容丰富,雅俗相间。

贴炕围子时,要先熬一锅糨糊。将纸反铺在饭桌上,用排刷将糨糊刷匀后,轻轻揭下来,提到炕边。请家人左右端详好后,拿起小笤帚,一点点扫过去。横扫竖扫,那炕围纸便顺顺当当,紧紧地贴在墙上了。

家里没有小孩的,炕围子能用好几年,那时我的妹妹很小,天天没事时就用小手撕炕围子玩。每至年底,炕围子已经斑斑驳驳,破损的不成样子了。

一切就绪,就该清洗自己了。腊月二十三一过,也是街上的公共浴池最忙、最拥挤的时候。那时中国平民家里是没有洗澡间的,年前都要到公共浴池去排队洗澡。实在工作忙没时间,或排不上队的,只好在自己家里把火炉子烧旺,蹲在大木盆里洗个热水澡。洗得干不干净难说,反正主观上做了沐浴净身。此时才把换下来的脏衣裳放进大木盆里搓洗干净,把污秽留在过去,以清新的面貌来迎接新年。

原本家打扫干净了还要压粉、蒸糕、生豆芽、烧肉、炸丸子,……令人凄惶的是,进入老天爷玩忽职守的1960年,食物异常短缺,好几年和这些奢侈品无缘了。

然而,民以食为天。尽管赤地千里,我仍对过年抱着极大的热情。惦记着能有点肉吃,枯焦生锈的肠子得到润滑。1960年春节前,母亲买回一块很肥的肉,她把瘦肉削了下来,肥肉下锅炼油。炼好后,油碗放在锅台上,准备冷却凝固后收藏起来。那天我从外面跑了回来,看见母亲炼油。在锅台跟前转了半天,生气地说:“买点肉又炼油了,我吃啥呀。”于是端起油碗就喝了两口,嘴里还叨叨着:“吃不着肉,那就喝点油!”母亲吓了一跳,连忙说:“天那,烫着没有啊?这么热的油你也敢喝?你馋疯了!”

后来,母亲就煮了一碗肉给我吃。我一会儿就把一碗肉全吃光了,结果吃多了,睡到半夜时全吐了。

那些年,虽然阶级斗争搞得轰轰烈烈,但物资供应却搞得极其匮乏,凡是一切生活用品全部凭票供应。记得每当到了春节,有关方面便会提前一个星期在大街小巷贴出有关春节物资供应的“安民告示”,其内容大致如下:

最高指示:发展经济,保障供给。要节约闹革命。

为了让广大革命群众过好一个革命化的春节,经上级有关部门领导研究决定,在春节期间,凡城市居民每户凭粮证供应下列商品:

1.猪肉一斤,羊肉半斤;
2.白酒一瓶;
3.粉条半斤;
4.白糖一两,红糖二两;
5.“太阳牌”香烟五盒;
6.面包5个;
7.花椒一两,大料二两;
8.“海河牌”洗衣服一袋;
9.“上海牌”肥皂一条;
10.“大象牌”大号电池两只;

希望广大革命群众按时购买,过期一律作废。

那些年的副食少的可怜。为了买到一年都没见过的珍奇年货,排队的人山人海。去晚了,即使手中有票,也可能买不到的。商店里就连买菜也要菜票,按你手中菜票的数量,用刀切开来卖。有的家庭人口少,连一颗园菜都买不来的。

大家馋了一年,就盼着三十晚上这顿饺子。其实那顿饺子也是菜多、肉少,还缺油。包饺子的面,当时最好的也就是一角八分一斤的标准粉而已。

三十晚上的那顿饺子,是需要全家人一齐动手来包的,把中国人最讲究的团圆表现的淋漓尽致。饺子可包成麦穗的、也可包成小耗子的。为了增强吃饺子的喜庆程度,人们往往在包饺子时还要往里面塞几枚硬币。凡是吃出来的人,都会异常兴奋。每次包饺子时,我闻到了饺子的香味,口水就会流下来。为了先给我解馋,母亲就在火炉上先烤一个给我尝。

吃饺子是一件很隆重的事情,值得庆贺。吃饺子还要计数,家人吃完后,都要相互通报自己吃的数量。如果吃的着急,没记清自己吃的数量,那是很遗憾的事情。有时候不但向家人通报,还要向院子里的小伙伴们通报:我昨晚吃了××个饺子!

孩子多的人家,因为饺子数量有限,只好按人头来分划。这时,吃亏的往往是大人,他们会把饺子汤也喝的一干二净。

那时,大家都没有零花钱。一般人家只能给孩子买100响的小鞭炮;富足一些的人家或许会买200响、500响的;兄弟多的人家还要把整挂鞭炮拆零后,再给每个孩子分配。因此,大多数孩子绝不会把归自己所有的整挂鞭炮一下子燃放掉。而是拆散,一个一个地分开燃放。

过年那天,如果谁家大人在燃放整挂鞭炮,我们听到“噼哩叭啦”的响声后,一定会蜂拥而至,如获至宝地争着去拣那些落在地上未燃放了的小鞭炮。即便没有捻子,我们也会麻利地把鞭炮拦腰折断,用火柴或者香烛点燃。顿时火花四溅,我们欢呼雀跃。

大年初一,男女老少都要换新装。虽然色调单一,都是黑、灰、蓝,但这丝毫不影响人们过年的欢快气氛。有的贫困户,过年也不见得能做件新衣服。直到年三十才给孩子们拆洗衣服。拆开旧棉衣,把棉花掏出来,连夜清洗。干不了时,大人用手拽着,彻夜站在火炉边烘烤。尚余潮气,就开始缝制,为的是让孩子们赶在天亮接神时就能穿上。

为了省钱,大多人家过年都是自己理发或相互理发。孩子的头一般都是家长给理,技术不行的人,结果可想而知。推的头发一块高一块低,像狗啃了一样。

我有生以来,得到最多的压岁钱,是大爷给的一块钱。印象深刻的是,父母亲还推辞了好一阵。后来因为大爷生了气,母亲叫我跪地磕了一个响头,才收下了这难忘的一块钱。其实,这样的大票。在小孩手里是花不出去。商店里的服务员根本不相信小孩手里能有一块钱的大票,谁家大人能放心给孩子这么多的钱呢?最后,我还是上交了母亲,换了一张五毛的。要知道,那时有五毛钱就能下馆子了。

三年大饥荒过后,普通人家又开始炸油糕、压粉条、抟丸子,大多数人家在春节期间都能勉强备下一桌像样的饭菜来招待客人了。记得那时正月到亲戚家拜年吃饭,母亲事先总会交代哪些菜(像整鸡、整鱼)是不能吃的,因为它们通常要应付整个正月里的客人。

文革期间,在满大街革命口号的时候,普通人家的除夕夜是静悄悄的。没有鞭炮,没有热闹的团年饭。典型场景是一家人在昏黄的灯光下吃完一盘白菜饺子,桌上用红纸包着一块砖,上面端放着一尊毛主席半身像,旁边两根摇曳的红蜡烛。

直到80年代,中国人的春节才开始重新喜庆起来。市场上出现了巧克力、饼干和话梅糖,联欢晚会上增加了相声和小品,连衣裙、西装和卡其布工装共同出现在大街上。

后记:

五十年代,得胜堡过年也挺红火。刷家、糊窗户、剪窗花、换新炕席、炸油糕、压粉、生豆芽、贴对子、垒旺火。

好年景时,能分上红的社员,生产队每家借给五块钱。分不上红的社员,每家借给两块钱。就这两块钱,舅舅家也花不完,剩下的五分,二分的纸币给孩子们发压岁钱。

那时,得胜堡只有一个人会写毛笔字。每年舅舅都要把他请到家里,摆上小炕桌,舅舅帮着磨墨,表哥帮着递红纸条,晾写好的对子。先生写完对子出门时,妗妗要给人家拿几颗鸡蛋或挖一碗面,以示酬劳。有一年春节时,因为没有请到写对子的先生,万般无奈,舅舅用小碗在红纸压上了黑圈圈。

那时,得胜堡还要邀请周围生产队的文艺队来村子里演出。一根铁丝绑一圪蛋烂棉花,往废柴油桶里一蘸,点着后,浓烟滚滚,油点喷溅。一场演出下来,演员成了烟熏猴,身上油迹斑斑。天寒地冻的,看演出的社员更辛苦。几乎全村男女老少都来了,三四个小时下来,没有中途退场的。

1959年春节,得胜堡放了两天假——大年三十和初一。大年三十,生产队给每个社员发了三两猪肉。当时五舅家一共六个人,分到了一斤多猪肉。家里穷,没有准备什么年货,五舅趁那两天休息,下大同卖笤帚挣了好几块钱,当他怀揣几块钱心满意足回家时,天都黑了。

后来每况愈下,每下愈况。到了60年,得胜堡社员的生活跌至谷底。那个春节,舅舅连家也没刷,窗户纸也没换,对子也没贴。虽然也包饺子了,但拌馅用的是兔子肉。一大盆菜馅里就一捧肉,用放大镜也看不见肉。猪肉哪去了?猪被公社强行收走了,因为要优先保证城市里人。

舅舅说,那三个年过的真是灰漫漫的,整个得胜堡没有一丝生气,好像全村都在服丧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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