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在这里

追杀

在德国,
起初他们追杀共产主义者,
我没有说话,
因为我不是共产主义者;

接着他们追杀犹太人,
我没有说话,
因为我不是犹太人;

后来他们追杀工会成员,
我没有说话,
因为我不是工会成员;

此后,他们追杀天主教徒,
我没有说话,
因为我是新教教徒;

最后,他们奔我而来,
却再也没有人站起来为我说话了。

——马丁·尼莫拉牧师。波士顿犹太人大屠杀纪念碑铭文,1945年。

我什么也不是,只有个最大的恶习,就是喜欢写日记。

文革来了,中央文革要追杀写日记的人,我尽管只有17岁,但也在追杀之列。到了1966年的6月,我被揪了出来,其中最大的罪行就是“把社会主义明朗的天空描写的无比黑暗,反革命的阴暗心理略见一斑!”

我的“反动日记摘抄”贴满了职工食堂。摘抄一段日记、紧接着附一段评论。我认为没有一条有说服力,比如:“是日,包头的沙尘暴刮得天昏地暗,日星隐耀,山岳潜形,令人恐惧,好像到了世界的末日一般。宿舍里不开灯伸手不见五指,窗外风的凄厉的响声令人心悸。我因为感冒没有出工,一个人孤寂无聊地呆在宿舍里无所事事,无所事事时就会更加想家……”我描述沙尘暴的遮天蔽日,被说成是在“污蔑社会主义暗无天日”。

“落日将云染成凄绝的艳红,瑰丽的彩霞簇拥着太阳,在主厂房的上空放射出万道光芒。”这句话竟被上纲上线为:“恶毒影射伟大领袖毛主席已日薄西山”。

又因我的先人在明朝嘉靖年间做过一任县令,而被定性为“隐瞒重大家庭历史问题!”

当时内蒙古博物馆顶端的奔马,因为头是向南的,红卫兵就说作者的意思是要奔向台湾;我想,如果向北呢?又会说想奔向苏修;如果马头向上呢?一定会说你要奔向太空,想逃离社会主义祖国!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呀!

我百口莫辩,只好闭口无言。懊悔怎么会想起写日记呢?惹出泼天的大祸!我的日记平常锁在提包里,是谁拿去看了?是如何打开锁的呢?不得而知。但后来我终于知道,就连我和家里的通信,组织上也全部拆开看过。因为我在被审讯时发现,他们对信中的每句话都了如指掌。

1966年的8月20日,是个刻骨铭心的日子。公司文革小组召开全公司职工大会,会场周围红旗林立,主席台下黑压压地坐着一两千人,高音喇叭震耳欲聋地轮回放着《造反有理》等红歌:

马克思主义的道理千条万绪,归根结底就是一句话,造反有理。根据这个道理。于是就反抗,就斗争,就干社会主义。

毛泽东同志是当代最伟大的马克思列宁主义者。毛泽东同志天才地、创造性地、全面地继承、捍卫和发展了马克思列宁主义,把马克思列宁主义提高到一个崭新的阶段。

…………

歌曲声势浩大、气势磅礴,足有九十分贝,也许革命者听到这些歌曲会感到无比亢奋,有促使人施虐的倾向;但在被虐者听来,歌曲充满血腥和恐怖,令人浑身颤栗、大汗淋漓、几近虚脱。

我坐在台下,被前后左右的文革积极分子包围、监视着。音乐声一停,台上的文革组长便声嘶力竭地宣布:“把走资派、资产阶级反动技术权威、三反分子、牛鬼蛇神押上主席台来!”一声令下,一个个已被内定的“反革命”“牛鬼蛇神”都被鱼贯揪上了主席台。一上台,每个人的头上就被戴上了一顶里面骨架是钢筋焊接的,外面用纸糊的高帽子;脖子上都挂着一块木制的大牌子,牌子上分别书写着:“走资派”“反动技术权威”“三反分子”“牛鬼蛇神”×××,名字上还用红笔打了叉。

每个被批斗者被两个壮汉强制性地按住头、颈,使其上体和下肢呈90度,又把被批斗者的两条胳膊向后上方伸直,如同喷气式飞机翘起的两个翅膀似的,头部向地,臀部高撅。

我也是被老鹰抓小鸡般地拎上台的。被揪上台的一共有17位,居中的是“走资派”邱莱,邱莱是公司原党委书记,是一位三八年参加革命的老干部,后来才知道他和赵紫阳还是战友。其余的不是“三反分子”“反动技术权威”就是“牛鬼蛇神”。

公司的文革小组长宣布批斗大会开始,各工地代表依次发言声讨。他们用世界上最恶毒的语言来形容和辱骂我们,一致认为我们这些人死有余辜。“打倒”“炮轰”“油炸”的口号声此起彼伏,高音喇叭震耳欲聋的声音在整个工地回响。在发言声讨的中间,突然有几个从江西来的转业军人,跳上了主席台,对几个为首的“牛鬼蛇神”大打出手,不知他们从哪里找来的重达几十斤的法兰盘,用细铁丝拴着挂在了几位“走资派”的脖子上。邱书记是他们的重点打击对象,他们有的人使劲地拧住邱莱的胳膊使他的身体前倾;有的人揪住邱莱的头发使他的面部上扬;有的人则用脚在邱莱的臀部猛踢,邱书记声撕心裂肺地哭叫着。

随之又有几个从北京来的女红卫兵冲上了主席台,这几个女红卫兵头戴绿军帽;身着绿军装;腰间束武装带;左臂佩红袖标。上台后,解下腰间的武装带对着我们这群“牛鬼蛇神”一顿乱抽。武装带是铜头的,打起人来十分生猛,铜头落下之处皮开肉绽、血肉横飞,主席台上顿时一片鬼哭狼嚎之声。突然,一个女红卫兵的帽子掉了,她竟然是个光头,不知这几个光头的女红卫兵为何千里迢迢跑到包头来了,是为文化革命传经送宝吗?我身处逆境,不得而知。

我不知道被谁搧了几个耳光,顿时一股液体流进了嘴里,咸咸的、湿湿的,那是从鼻孔里流出来的血。我想用手擦一下也不能,因为我的两条胳膊被两个壮汉死死地拧住,向后上方扬起,脖子也被他们死命地摁着,身体丝毫动弹不得。

坐“喷气式”可真难受呀,汗流如注,求生不能、求死不得。胸前挂着沉重的黑牌,时间长了,脖颈勒出血痕,腰酸背痛、血脉不畅、四肢僵直。

这是一种羞辱人、剥夺人的基本尊严的体罚方式,是体罚和精神摧残的双重折磨。精神摧残的摧毁力更甚于体罚,使人身心俱疲。

公司总工程师屠钦渭,有高血压、糖尿病,他坐“喷气式飞机”时,腿弯着,站不稳,要打滑、要倾倒,有人还在后面推他、打他。平常很有尊严的高级知识分子,一下子好像猪狗不如。

公司副总工程师李毅民喊:“你们不能打人!”一个红卫兵说:“毛主席指示,好人打坏人,活该!”李又喊:“我不是反革命!”红卫兵把一团脏东西塞进了他的嘴里。

红卫兵不断地揪我们这些“罪人”的头发,令我们抬起头来。我们的头发被薅下来,每人的面前都有几缕头发,有人面前还有血迹。再后来,站不住的人倒下了,红卫兵用脚踩他们的身上,有的还踩在脑袋上。

我不怪怨这些几位转业军人和红卫兵,我知道残忍是教出来的。当革命群众都知道农奴主挖穷人的眼睛、剥人皮作灯罩、拿活人点天灯;知道国民党抓着好人就上老虎凳、灌辣椒水、钉竹签子;知道地主刘文采把农民关水牢,拿气筒子往人肚子里打气,一直到肚皮爆炸;知道走资派企图复辟资本主义,让他们吃二遍苦、受二茬罪……,刚听是毛骨悚然,然后就是恨,恨地主、恨国民党、恨资本家、恨走资派。然后,他们就天经地义地肩负了责任,也就有了向他们报复的权力,而且同样残忍。这种仇恨教育能造成多么可怕的后果,直到文化大革命才知道。

批斗会一结束,声势浩大的游街就开始了。我们17个“牛鬼蛇神”被押解着从工地大门出发,绕着青山区的主要街道示众。每个“牛鬼蛇神”的头发都被剪得犹如狗啃,脸上都被涂抹的五颜六色。“走资派”邱莱的头发被理发推子推成三道门,正是热天,给他穿的是死人的寿衣。他被五花大绑捆了个结实,面色铁灰低着头往前走。

我们手里都分别提着脸盆、簸箕、铁片、破锣。一边敲击,一边高喊:“我是反革命、牛鬼蛇神×××!”围观者甚众,许多大人朝我们脸上吐唾沫、扔石块、扔烂泥,小孩子们则欢呼雀跃地跟着一路小跑。

17个人中,我的年龄最小,因此排在最后。我听到有围观者在喊:“快来看,这里面还有个小牛鬼呢!”

走到青山区百货大楼时,只见前面已经堵塞,公交车都停在路边。马路两边人山人海、红旗招展,口号声此起彼伏。还有鼓声和锣声,节拍是两声鼓一声锣,(后来我看《水浒》才明白:古代押送行刑犯人都是用两声鼓,一声锣开道)。

后来,在我的这17个伴侣中,只有十几岁的刘光明自杀了;三十多岁的四川籍工程师陈炳利被逼疯了;党委书记邱莱被打残了,其他人也都抱病终身。

还有几位“牛鬼蛇神”,属于“逃亡地主”。全家被驱逐回农村老家,一个人只准带一个锅一个碗。这些被驱逐的人有的在火车上就被打死,有的回到了农村因没有食物和住房而死亡。

我为什么没有选择死,一直能够活到现在?不是我的意志有多么坚强,而是我求生的欲望太强烈了。

我读过范文澜的《中国通史》,我知道,历史往往是惊人地相似,一切都会过去,只要你能够坚持。

后记:

数十年来,我经常在梦境中被人追杀,想跑却怎么也跑不动。有时向上一跃,想顺势飞到天上去,却被后面的人一把抓住脚腕子,无所逃遁。一次一个歹徒持枪追杀我,他开枪打到我的腿上,第一枪感觉没有出血,第二枪感觉流血了。

我还曾经梦见被红色的龙追杀,最后被扭断脖子而死。醒来后,心跳加快、全身乏力、大汗淋漓。在这类梦中,追赶者每次都不同,有时是狗、野兽,有时是一群土匪、一群强盗。梦见被人、动物甚至是异形追赶或追杀时,我跑得上气不接下气。

有时候,梦境里的追赶者非常害怕,以至于我不敢看,一般追赶者都是很恐怖的恶鬼,我的恐惧情绪强烈。有时我会大声呼救,呼喊声会惊醒家人。

我还曾梦见巨浪把我推向大海,而其他人离我很远,我吓得目瞪口呆,连“救命”两字也无力喊出来。

2013-03-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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