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血海浮沉丁炘元

1985年,内蒙古电管局调来了一位基建副局长,名叫丁炘元。他的经历很快就传遍了全局,因为他就是大名鼎鼎的丁肇中博士的本家叔叔。

丁肇中,美国实验物理学家、美国科学院院士。曾获得1976年诺贝尔物理学奖。他的研究方向是高能实验粒子物理学,包括量子电动力学、电弱统一理论、量子色动力学的研究。他所领导的实验组先后在几个国际实验中心工作。

但是丁炘元就没有这么幸运了,噩运始终围绕在他的左右。

丁炘元出生在“剥削阶级”家庭,在旧中国生活了16年。1949年初,他们一家人都离开了大陆,临行时,家人再三要求他一起离去,但他执意不肯,他期待新中国的诞生,满怀热忱地准备为新中国效力。

那时他还在高中读书,是个只剩下最后一个学期的学生。那年秋天,他考入清华大学,并“有幸参加了开国大典,亲眼看到五星红旗在天安门前升起,心中热血沸腾。”

1952年,首都开出专列,把1000多人的高校毕业青年送到东北进行恢复性建设,丁炘元被分配去了煤矿。清华大学电机工程系共三个专业,他学的是发电厂电力网专业,分到煤矿虽然不怎么对口,但他毫无怨言,决心刻苦工作学习,一切从头再来。

1957年,他就晋升为工程师了;1959年又奉调平庄煤矿,挑起了全局技术工作的重担。他感到了组织上的信任,那时他还不足30岁,正是一生中的黄金时代。

1960年3月,由于中学时的一次偶然失误,在“阶级斗争为纲”的年代里,他被卷进了一桩冤案。原来1947年他在青岛读高中时,军训教官找他帮忙去抄一些学生登记表,并让丁也填了一张(骗他说将来可以保送升入大学),但此后他也再也没有找过丁,丁也没有参加过任何活动,解放后丁即就此事向党组织做了交代。

1951年,在“忠诚老实运动”中,北京市公安局就此事做了调查结论,宣布为一般历史问题;肃反也曾确定此结论是正确的。但到了1960年,丁还是被捕了,罪名是“潜伏罪”,距组织上给他的结论刚好一年半。

那时,丁的爱人即将临产,老母亲重病,突如其来的打击对于家庭来讲不啻是一个灾难。他从此和家庭隔离,对家中的情况一无所知。他的孩子出生不久就夭折了,后来爱人终身未育。

丁忻元说:新入监的人犹如过鬼门关,或坠入阿鼻地狱:

如果新犯是窃贼,进号子的第一天,一定会吃一顿冰糖肘子(肘部击打新犯的肾部),大部分第二天因便血,而被送进驻所医务室。

强奸犯令所有人憎恶,管教离开之后,几个人把新犯押送到号长跟前,迫使其蹲下。号长开始审他。

询问完姓名、罪名、家乡后,号长要求他还原犯罪现场的情形。动作、声效以及语言对白,全部要毫无保留地还原。至于还原的真实度,老犯们并不在意,他们要的是效果和刺激。

新收一个强奸犯,等同于为号子里营造了一场春宫画面,可以为枯渴的囚徒提供足够幻想的场景。

道具是一条手感潮湿、粗糙的墨绿色军被。新犯需要把被子压在身下,然后当着所有盯着他诡笑的犯人来还原细节。

如果新犯模拟还原的现场足够刺激,能给老犯们带来巨大快感,令大部分人勃起,你有可能被爆菊,却不能以“非礼”的罪名起诉过于热情的同改。当然长相极其猥琐的新犯,可以不必担忧这些。

即便他们不直接爆你的菊花,也会要求你给他们手淫或者口×。如果你不能接受,那么你要尽量让自己活动在监控的视线范围内。

不要天真地指望任何一个狱警会为你所受的虐待和屈辱出头。在一个昏暗的凌晨,一个回到监舍的诈骗犯被三条被褥蒙住脑袋,无数的拳头和脚掌肆无忌惮地突袭了他。他断了三根肋骨,却无法指认出伤害他的凶手。

即使你是一个前列腺健康的男性,也不要试图在老犯面前站立式小便,你要蹲着撒尿,以表示你的谦卑。

在两个月的入监训练中,你需要尽快背会《服刑人员行为规范》。这是一本牛皮纸打印的小册子,总共五章三十八条。完整地背会它通常需要四天时间,不用担心你的记忆问题,人的潜能在那种境遇之下一定会受到极大激发。

练习叠被是当务之急,必须能做到把一条黑心棉制成的薄被子叠成标准的正方体。如果你的动手能力不强,可以尝试在手指上沾点水,捏样被的时候更容易成型。

最难受的是队列训练,所以你最好是在秋冬之季入监,不然你会被猛烈的日头烤成墨炭。两个月队列训练的痛苦指数可以参考军训的十倍值左右。

丁忻元在最后总结时说了两点:一、什么事情到最后都是好的;二、人没有吃不了的苦。

他被关押了将近一年,这一年正值三年自然灾害,情况异常严酷,饥饿造成的浮肿和虚弱使身体难以支持。他只剩一个希望,就是快点判决,劳动也比囚禁强。但同时又寄希望组织上不会错误地处理他,他殷切地期待着。

他曾对我讲,饥饿是当时坐牢人的一个最基本的感觉。虽然一天两顿饭,但从来没有吃饱过,应该说刚吃完就是饿的。饥饿感即便睡着了也逃离不了,夜里起来小解,看一看地板上横七竖八睡着的那些大汉,几乎个个在咂嘴巴。时间一长,饥饿就成为一种控制性的力量,占据了你大部分的注意力,你会觉得世界上最重要、最急迫的事情就是吃。常常有些人会突然晕倒,扑通一声倒在地上,有经验的管教干部过来瞅一眼,通常会说:“没事儿,一会儿就好了。”

一般来说,入狱两三个月后,人就瘦得差不多了,基本上不会有多余的肉。半年左右,两个屁股墩会留下四块乌青色的老茧——人太瘦,就变成了“尖屁股”,坐卧(包括侧卧)的支撑点留下了疤痕,成为“资历”的标记。屁股上没肉,坐在哪里都感觉疼,有一句很经典的笑话说:“进得牢来,才知道天底下没有软和的东西。”

他还说:“身体很快调整到最低消耗状态以适应漫长的饥饿,心理的适应却要艰难得多。我所看到已有五年以上牢龄的几位,都好像没有摆脱心理挣扎。就以我自己为例,为了克制自己不去看别人的饭罐和菜碗,顿顿都在努力,努力了一年也收效甚微。”

他在大牢中经常会想到两篇文章——一篇是杰克·伦敦的中篇小说《生命之爱》。一个饿得走不动路只能爬行的男人,与一条饿得咬不动东西的狼在沙漠中遭遇,同行了一段路。最后是男人咬断了狼的脖子喝了狼血,这使他重获精力走出了沙漠。

另一篇是拜伦的长篇叙事诗《唐璜》,其中有一个细节也写到了饥饿。遇海难乘救生船漂泊在海上的一船人,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所有饥饿的眼睛都显露出一个相同而且彼此都能读懂的意思,那就是该吃人了。但他们没有像动物一样互相撕咬,他们还是人,没有失去理智。

因为饥饿,他甚至吃过肥皂,他说,檀香皂要比肥皂好吃。

最终,他被判了五年有期徒刑。10多个人同判,两个人一副手铐,送到一个生产氯化钙的小矿上。由于饥饿,他走道都直打晃,但还要上山采石。有人不能上山就被抬了上去,出于尊严,他是自己咬牙走上山的。

一年后,他可以担起200斤重的石头,一整桶汽油、一麻袋土豆。一个人的适应能力是多么强呀,他说:“一个人只要在精神上不垮,就能支撑起任何压力。”

1963年秋天,原始的矿山开始机械化建设,给了他这个在押犯搞工程设计和施工的机会。虽然无任何资料可以借鉴,他仍然感到荣幸。搞土建的另一个犯人,华建工人出身的工程师老陈,参加过鞍钢、长春一汽、包头一机厂的建设,因为说不清的事,被判了15年徒刑。他们开始夜以继日地配合施工,自己描图自己晒,既是脑力劳动又是体力劳动。

他说,什么是一心一意,那时才是一心一意。无家庭负担、无儿女牵挂,虽然存在,想也没用,也就不想了。

1964年,矿井建成投产了。小矿山大放光明,肩挑人扛的繁重的体力劳动消失了,劳动条件改善了。冬训后开奖惩大会,他立了一大功,被减刑一年;1965年3月提前释放,他被宣布戴上反革命分子的帽子留队就业。

留队就业的人是什么形象呢?人们称为“二劳改”,每天晚上还要和在押犯人在一起接受政治教育、思想改造。每日仍如履薄冰、战战兢兢。

1979年初,昭乌达盟中级人民法院立案审查他的申诉,查明1961年发生的问题是一桩错案。1979年9月末,他含着热泪又重新回到了离开了18年的平庄煤矿。18年,人生有几个18年呀!

我见到丁炘元时,发现他犹如一只长期关在笼中的小鸟,放出来时已经不会飞了,甚至不会蹦跳了。他非常谦卑,即便面对一个清洁工,也犹如面对管教干部。普通干部向他汇报工作时,他也会站起来向人家鞠躬,我深深地为他感到凄凉与悲哀。

八十年代中期,他在乌拉山电厂扩建工地蹲点时,从不参加任何宴会和招待,晚上在招待所自己熬粥喝。我敢说,孔繁森也没有他这样俭朴和谦卑。

丁炘元为何会迅速提升?据说是源于八十年代初,丁肇中博士向邓小平的一次询问。因为丁博士无法知道叔叔的下落,他的叔叔生死不明,只好求助于邓小平。我认为这种说法不无道理:丁博士毕竟是国宾,中国的改革开放需要丁博士的支持。

就在那次丁肇中归国,做客央视时对主持人说:“我有三个弟弟。二弟丁肇华,三弟丁肇民,”

主持人非常自信地打断了丁博士的话:“那四弟叫丁肇族?”

丁肇中:“NO!NO!他叫丁肇国。”

主持人一时脸红如布,尴尬万分,传为笑谈。

我许多年没见丁局长了,不知道他现在在哪里?如果健在,今年已有八十了。此刻,我在心底默默地祝福仁慈善良的丁局长健康长寿,好人一生平安!

2013-03-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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