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布票

听父亲讲,布票是1954年9月出笼的,比1955年11月正式发放的“全国通用粮票”还早一年零两个月。

呼和浩特起初每年每人15尺布票,可以做一套衣裤。从大跃进那年开始,每年每人仅7尺4寸布票,个子小的还能做件上衣,个子大的就顶多打闹条裤子了。不久,买一双袜子也要二寸布票;咬牙买条高价的粗呢子裤,还要收半尺口袋布的布票。

那时,娶媳妇,一般需要五、六丈布来给女方置办嫁衣。如果男方拿不出来,婚事极有可能告吹。一家人的布票有限,要想凑够五、六丈布,只有向亲友周借。

那时,每家都有好几个孩子。一件衣服老大先穿,小了给老二,再改改给老三。家家都是大人给缝衣裳,能买得起成衣的人家不多。女人们到商店总是掂量来掂量去,要挑收布票少的。然而府绸这类密实的布,一尺收1尺;一般的花布有一尺收7寸的,有收6寸、5寸的。我记得最划算的就是一尺收3寸的了,但那种布非常稀薄,一下水就会抽。人造棉倒是不收布票,但价格挺贵还不结实;的确良,的卡是不收布票的,但一般人买不起。

还有不少女人喜欢到百货公司买点布头,因为布头不要票。布头就是一卷布多出来的部分,如一卷布是50米,出厂时会多给一米,人们就等那一米。

那时,就连手帕也收布票,记得政治老师曾语重心长地启发过我:“你想啊,我国是世界上人口最多的国家。手帕虽小但也是用布做成的,全国每人一条手帕,放在一起就能堆积成山,那得用多少布呀,不要票能行吗?”

那时豆包布不要票,所以很多人买来做夏衣,又透气又凉快。当然它也透光,我有好几年整个夏天都穿它,皮肤被晒的黑溜溜的,但那年代顾不了那么多了。

为了节省布票,在机关干部或下乡知青中还流行过一种假领子。那是一些穷讲究的人在中山装或仿军装里衬着的一种只有衣领、没有衣身和衣袖的特殊的衣服。买件假领子穿,不仅节省了开支,也照顾到了着装者的体面,中国人的聪明才智真是发挥到了极致。

那时得胜堡的村民,都衣衫褴褛。即便有布票也没钱买,多数人拿到大同换了粮票或玉米面。饥饿的年代,里子比面子更加重要。

1976年,得胜堡有个家伙因为没钱过年,便把几十尺布票拿到黑市去变卖。被“纠察”抓获后,五花大绑,挂上牌子,押到各公社、大队游街示众。倒卖布票,在当时属于“投机倒把罪”和“破坏票证管制罪”。尽管如此,布票的地下交易从来也没有消失过。

因为没钱买布,一般人一年到头就一身衣裳。每年冬天缝制的棉衣,到了春天掏出棉花洗一水,作为夹衣穿到5月份,然后再扯去里子作为单衣穿。至此,一般淘气的男孩子这身衣服已经烂成布条了。

在得胜堡,不管男女老少,都没内衣内裤。晚上睡觉,先吹灭煤油灯,再光溜溜地钻进盖窝。没有褥子,热乎乎的土炕上仅铺一张破席。早上起来,身上印满了花纹,摸上去还有立体感。

那时,五舅家两三个孩子盖一床盖窝。冬天冷,睡到半夜三更,你拽过来,她抻过去。表弟总认为哥哥盖的多,表哥总认为弟弟盖得多。很多个夜晚,表哥和表弟都为争取多盖一点盖窝而争吵,有时还因此打架。舅舅妗妗经常为娃娃们争盖窝动气,妗妗经常说的一句话是:争着不足,让着有余。可表哥觉得自己已经让着了,还是没有余。

五舅家的盖窝几年也不拆冼一次,时间久了,盖窝子脏得看不出本色,就像铁板一样。死嘟噜烂沉的,一点也不暖和。

上世纪60年代,三年大饥荒时期,雁北每年每人仅配发1.7尺布票。而做上衣需6.8尺布料,裤子需6.5尺布料。做一套衣服,就的花完全家人的布票。人们对此严重不满,记得得胜堡的村长就讲怪话说:“一尺七布够干啥?做条裤衩男人兜不住毬、女人盖不住屄!”

那年五月,姥姥过80岁生日的时候,舅舅想扯一块布为她做件新衣裳。那天舅舅一大早就上路了,赶到大同县,正值太阳当头。舅舅来到商店,从内衣里摸摸索索掏出那个黑布袋,袋里装着卖笤帚所得的钱和布票。

营业员问:“你扯多少布?”

“扯7尺。”

“你的布票呢?”

五舅把布票递给了售货员。营业员拿过来看了一眼,不耐烦地把布票甩了出来:“你这是废票!”

舅舅说:“这是今年刚发的票,用也没用咋就废了?”

“布票的存根呢?”

五舅拿过来看了半天,又听售货员的解释,才搞清楚。是妗妗在撕票时,不慎从布票的存根处撕开了,现在存根还在家里呢。五舅给人家说了许多好话,并且应许:“过几天再下来时一定将存根送来”。可营业员一口咬定,就是现在把存根掏出来也不顶用了。

舅舅只好饿着肚子,爬坡上梁地赶回了家。舅舅埋怨妗妗,妗妗埋怨舅舅,最后俩人都伤心地唉声叹气。

由于票证品种繁多,使用时间不一,差错实在难免,特别是一些不识字的老人。我就见过一位小脚老太太,拿布票去扯布,售货员说:“布票已经过期。”老太太当即失声痛哭。

直到上世纪八十年代初,布票在雁北来说还属缺货。1980年,得胜堡村委会办公室的墙上挂着一幅月历,月历上的欧洲美女身着性感的比基尼泳装。一天,被一个老顽固看见了,说:“这是甚地方的人了?布票发的比咱们这儿还少!”有人告诉他,人家那儿没有布票,也没粮票。他说啥也不信,还搬出一大堆理由来和人家犟。

雁北人见识浅短。直到前年,表嫂从老家来,在街上看见女孩子们穿的乞丐服,还语重心长地对我说:“你们内蒙的经济形势也很不好呢。女娃娃们的劳动布裤子前后都开了窟子、露出肉来啦,也不懂得找疙瘩布补一补。”我老婆说:“唉,看来你是哪也不去,完全与世界脱节了。人家那叫时装,以烂为美呢。”然后笑倒一家人。

说到这里,我又想起一件事。1975年夏天,我在洛阳拖拉机厂实习。一天下午,我去农贸市场闲逛,没走多远,就有一个老大娘走到了我的跟前,和我说话。我一时没有听懂,她带着期盼的眼神继续说着,那口气,不是“说”,而是央求。我终于明白了,她是问我买不买布票。我问多少钱一尺。她说二毛多(到底是二毛几分,我记不清了)。我正缺布票,问她有多少。她说有三丈多。我从身上掏出十块钱,她也开始掏布票。布票被手帕大小的布一层又一层地包着,她一层一层地打开。也许,她觉得这样才安全。就在她把那个布包打开时,突然来了一股大风,将她的布票吹散。她一下子急了,到处乱跑着去逮,我在原地站着等她。一会儿,她回来了,大口地喘气,一脸的绝望与苦相。她只捡到一丈左右,我给了她三元钱。

回到驻地,我突然意识到,那位可怜的老人,一看就一贫如洗。除了布票,一定没有别的什么可卖了。也许,她家没粮食吃了,也许她盼望用这几块钱去治病,也许……刚才,我为啥不帮她去追呢?后来很长时间,我一想起她羸弱的身子;蜡黄浮肿的脸;蹒跚的脚步和有气无力的声音;以及她不合时令的围巾,破旧的黑衫,我的心像被谁紧紧地捏住了不放。为此我一直存活在遗憾和自责之中,对自己的行为不能宽恕。

1954年开始实行布票,至1984年取消,期间整整30年。仍然清晰地记得那时的布店。收银员坐在高高的台子上,头顶有若干个铁丝拉到各个柜台,铁丝上有一个带大铁夹子的木板。柜台的业务员给顾客量好布,把布票、钱票连同小票、三联单夹在铁夹子上,“刷”地一声,使劲推给收银员。收银员核实数量、收银、收布票、盖章,将找回的零钱和零星布票、小票夹好后再通过铁丝发送给柜台。柜台的营业员再把找回的钱和布票连同卷好的布送到顾客手里。

那真是个不堪回首的岁月,想起来就揪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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