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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宝书”的惊怵

《毛主席语录》系革命箴言,封皮是红色的,文革时人们都称之为“红宝书”。文革初起时,电建公司要求每个职工至少要背会100段毛主席语录。为此,我抓紧时间,分分秒秒地背语录,不但休息时默念,就连上厕所也带上了红宝书。

我的经验是,背毛主席语录如果结合现实情况,就容易记忆。比如我尿尿时就常背诵“四海翻腾云水怒”,拉屎时就背诵“五洲震荡风雷激”,这时往往伴随着飞溅的水花和落屎的声音。

那年头,工地上哪有冲水式厕所?都是旱厕。所谓的旱厕,就是挖一个粪坑,坑上摆几条木制的横梁,横梁上再钉些木板,便于人们踩踏,四围用荆笆抹泥作为围墙。

我入厕的过程是这样的:蹲在坑沿上,一边背诵最高指示,一边为社会主义农业发展做贡献。大约在背会十条语录之后,贡献也做完了。一天,我入厕时把红宝书放在两膝间的裤子上,掏出一张水泥包装纸,开始慢慢地往软了揉,也不知怎么搞的,就在揉纸的过程中,红宝书竟然掉进了粪池里。

我的大脑顿时“嗡”的一下,一时空白,浑身颤栗,惊恐万分:怎么办?如果有人进来,发现红宝书飘在粪坑里,马上就会跑出去报告。作为阶级斗争的新动向,我就会立即被戴上高帽子,胸前挂着大牌子在全工地游斗;我还会坐喷气式,革命群众会围着我喊口号,许多人会蜂拥而上地打我,用脚踢我,往我的脸上吐唾沫;就是逮捕也不是没可能,就在前几天,我的一个师弟,用泥巴打麻雀,手头失准,把泥巴扔在了毛主席像上,把毛主席的眼睛打了个乌青,革命群众立即把他用绳子捆起来,扭送到了公安局。后来他被放回来时,身上几乎蜕了一层皮,瘦的没人形了。

红宝书在屎尿中浮浮沉沉。我来不及擦屁股,提起裤子就跑到了厕所外面,慌乱地四下寻找可以消灭罪证的东西。我终于看到了一块毛石,抱起来转身又进了厕所,将毛石对准粪坑中的红宝书,奋力地砸了下去。溅起的屎尿落在了我的衣服上、脸上、头发上,我也全然不顾。庆幸的是,红宝书终于不见了。我惊魂甫定,但不敢离去,害怕红宝书还会从屎尿里钻出来,目光呆滞地注视着粪坑。

这时,土建工地小型机械班的石师傅进来了,他看我神色慌张,问我:“小韩,你在看啥?我说:钱包掉下去了!”

“钱多吗?”

“不多,也就几块钱。”

“几块钱就算了,捞起来也没法花了。”

“嗯。”

我神色慌张地逃离了厕所。回到工地,我无心干活,坐在一棵原木上发呆,满脑子都是那本沉沦于屎尿之中的红宝书:每隔一个月,郊区的社员们就来掏一次厕所,红宝书就会被发现,贫下中农就会把红宝书交给我们公司的文革小组,文革小组根据扉页上的名字找到我,我依然逃不脱被批斗、拘捕的噩运。怎么办呢?我快要哭出来了。

我在努力地回想:扉页上的字到底是用什么笔写的?如果是钢笔,经过十几天的浸泡,字迹一定会模糊不清;如果是油笔,油不溶于水,即便浸泡的时间再长,恐怕笔迹也会依然存在。我的脑细胞在极速地死亡,我怎么也想不起来,到底是用啥笔写的了。我又侥幸地想:油笔字经过长时间浸泡,由于纸质的变化,也许也会模糊,但我又不敢断言。我的红宝书没有白读,我突然想起了伟大领袖的一句话:“要想知道梨子的味道,就要亲口尝一尝。”我为什么不做一下试验呢?

我谎称肚子疼,和班长请假回到了宿舍。我将烟盒的包装纸撕成两半,在背面分别用钢笔和油笔写上了我的名字,然后分别浸泡在两个罐头盒中。那一宿,我没有睡好,辗转反侧,快天亮的时候打了个盹,梦见警车来工地抓我,我声嘶力竭地辩解。我在梦境中吼叫时,班长谢师傅把我叫醒,我回答说,是梦魇了。

字迹泡了整整一天,果然不出所料:钢笔字几乎没有了,油笔字依然清晰可辨。这时我得了思维强迫症,每天大脑里离不开钢笔和油笔,后来我竟然强迫自己认定是用油笔书写的,然后就陷入惊恐中。油笔是第二次世界大战时,美国人发明的,刚发明出来时叫“原子笔”。他妈的美国鬼子,不办好事!我一时非常仇恨那些金发碧眼的美国人,甚至想振臂高呼“打倒美帝国主义!”

那些日子,我也不知是如何渡过的,整天浑浑噩噩,茶不思,饭不想,走路都懵懵懂懂地直撞墙。我甚至想到了死,但是那年我才17岁,死对于我来说,又有些不甘心。后来我把一切后事都准备好了,甚至把进到公安局后如何交代的过程也都想好了,同时我也频繁去关注那个厕所被掏了没有。

时隔不久,厕所终于被掏的一干二净,却没有任何人来找我的麻烦。压在我心上的巨石终于砰然落地,我的心态也恢复了自然。至于我后来被戴上牛鬼蛇神的帽子,和此事并无一点关系。

2012-04-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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