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目睹批斗老师“打右派”

1956年,我(谢明旭)考上高小,来到离家三四里远的金华书院(现四川省西充县仁和小学)读书。

据说当年西充东岱一位贡生来仁和办学,将这座寺院建筑的前殿厢房延伸出去修成两套木质板式结构,一楼一底的教学用房。楼下四间教室,楼上学生宿舍。又在中堂天井处改造四间教室,修校门,沿河平整操场,北面建长廊、厨房、厕所,完备了设施,开始正式按年级分班教学,成为当时西充乡下唯一设有《算学》的正规学堂。

1958年初的一个周末,全国“反右派”的后期,学校要高年级每班留10个学生代表参加晚上对右派的批斗会。

会场设在前殿大门外天井处。大门外有块石板嵌成的、约20多平米的台阶(以前放香台、烛塔的地方),台阶中央横着两张铺了毯子的教桌,几条办公用的凳子,两边各八字形摆放几张学生用的条桌。台阶前的石级下就是天井。

各班学生代表按每班一个纵队,面向主席台站着,老师们无序地立在学生后头。天很黑,风很冷,除台阶两头条桌上用大碗做成的灯暗红摇曳、黑烟翻滚、桐油焦臭外,台上空无一人。

组织方来了十多人,还带了一捆竹板子、一捆仔柏树条子来。当年西充“打右派”,不仅仅是打成右派,还要在斗争会上被一群专门组织的打手围殴,被他们手持竹板棍子当落水狗痛打一顿。

干筋骨瘦的戴蓝帽子男人(后知叫任英)和陈岚校长在台中央就坐,其余在两旁,靠八字形条桌站着。陈校长宣布大会开始,蓝帽子讲时事、读文件;之后,被文件点到的老师王启明、吉德怀、王素行(女)、何彰德……一一沿台阶前的石级垂着头上了台,规规矩矩一排站着。王素行在石级上摔了一跤,被八字站着的人拉扯上去站在那排人的最前头。

亮相、批斗、宣读罪状,一轮拳脚棍棒又一轮棍棒拳脚。蓝帽子凶神恶煞地狂吼:“打!你不打,他就不倒。”果然,王素行、吉德怀倒了,趴在地上动不了。一男子捧着桐油灯一照,发现地上有滩血,沉闷死寂的天井里发出一阵惨厉的尖叫。

会散了,除王素行、吉德怀因伤过重被架上街去包扎外,其余被斗人员都关押在办公室写交代。当师生们依次走上石级,路过台阶时,地上淌着的那片殷红的血,浸染了大家那颗颤抖的心。

右派是什么,为什么他们是右派?他们恪尽职守,尽心竭力,像教自己孩子一样教育我们。尤其是在那场纪念“井冈山会师”的盛大队日活动中,我们班主任王启明不知耗费了多少日夜,陪我们练队形,帮我们制枪火道具,又自己花钱做了一面八一军旗。王素行老师还手把手地教我们纸编“庆祝国庆”……难道真如那个蓝帽子所说,“是伪善,是假惺惺,是敌人的老奸巨猾”么?

批斗会后不久,书院教师大换血,教我们的那批右派老师不见了。随着岁月的流逝,历史、生活、良知告诉我,他们(右派)都是好人,只是成了一场万岁梦主宰的文字狱的牺牲品,于是我牵挂追念起他们来。他们中不幸的下解到人民公社,幸运者进了劳改农场,有的还熬过了文革大劫难,比如吉德怀老师一直劳改到1978年才平反释放,虽然家破了,孤苦怜丁,却总算保住了性命。王素行老师则迫于种种压力,上吊自杀,结束了一个单身女人的生命。王启明老师在一次公社集中劳动中拉断牵绳,摔下20多米的山崖,命断气绝……

“反右派”举国围歼敢说真话的知识分子,封住了全国人民的嘴,为“大跃进”开通了道路,也为造成一场千古未见、饿死几千万人的大饥荒扫除了障碍。1960年我上初中时,人祸天灾夺去了多少无辜的生命,尤其是仁和公社十四大队草院坝,300多人的生产队仅剩下140人了。公社决定由二中师生到那儿支农战三秋。20天的劳苦,好容易才拖回学校,唯一的奢望就是吃顿饱饭,换套没泥水的衣服,睡个不愿醒来的觉。但晚饭后,二楼大教室挂上两盏亮晃晃的煤气灯,学校又要开“拔白旗”的大会了。

1958年开始的“拔白旗”运动,实际上是1957年“反右派”的继续,直接目的是以“反保守落后”而强力推进“大跃进”。1959年庐山会议后的“反右倾”,把已经造成深重灾难的大跃进进一步推向了无底的深渊。

全体教职工、各班学生代表陆续进教室。我和同班的几个小伙伴骑在芙蓉树杈上探望。

黑板上方拉起“西充县二初中拔白旗誓师大会”横幅,党支部书记、校长杨定勇坐在由课桌搭的主席台中央,两边坐着几位党员老师,几位生面孔。台下有两米宽空地,前三排是学生,后面是教职员工。

坐在教室中间走道旁的杨锦华老师习惯地站起来:“大家唱首歌。我们的红旗——唱!”她仰起头,挥动着双臂打拍子,丁佑君式的短发一波一动,彰显着音体女老师特有的阳光灿烂。

“好了,好了!”校长不耐烦地喝止住歌声,“大家坐好,现在开会,窗外的学生滚起走,不然明天清查出来开除!”

很多同学都散开了,我们几个同学躲在芙蓉树枝上,被重重叠叠的枝叶隐藏起来。

教室里鸦雀无声,校长开始作报告:“我们学校也和全国一样,不是东风压倒西风,就是西风压倒东风。在路线问题上同样存在左派与右派的斗争,红旗与白旗的斗争……他们仇恨共产党,仇视社会主义,污蔑总路线、大跃进,反对人民公社,反对公共食堂,把食堂配给社员每天七斤苕叶菜说成是猪草。”

“老师们,同学们,苕叶是猪草吗?”下面无人应声,校长又问:“你们说,一天七斤苕叶子够吃不?”“一些别有用心的人在带队下乡劳动时,带头吃生泥鳅、生黄蟮、生蚯蚓,甚至把大黄蟮带到伙食团灶下灰灰火里去烧,还说很香。有的人不是在抢收粮食,而是在抢吃生豌豆、生胡豆、生麦子。他们唆使学生闹饿、闹粮荒……他们就是右派,就是白旗,就是反革命!”

“把白守尧、杨锦华、刘满江……抓上来!”

一阵骚动中,八位老师被抓到主席台前按跪下,唯白守尧、杨锦华气昂昂、直挺挺地站着。

校长大怒:“白守尧,你知道不知道为啥要你来?”

“你知罪不?”“我没罪!”“你当着学生面吃生黄蟮没有?”“吃。”“你的意图是啥?”“没有意图。我实在饿了。”“胡说!明明就是攻击公共食堂,带头闹粮荒。谁让你讲黄豌豆绿豌豆?”“生物学中的内容。”“胡说!你认为你是大学生,不得了,要翻天啦!你是你妈啥——”杨校长好像啥不出来。

“我是羊。”白守尧回应。“但是,你是只披着羊皮的狼!”校长桌子上一巴掌,一伙人一哄而上,拳打脚踢。

“你们无权打人,无权打人!”白被按倒在地板上嚎叫,“打死人啦,暴徒!”台前的混乱让师生们心惊胆战,谁也顾不上去想“狼”和“羊”。

“把他拖到教研室去教训!”校长脸青面黑,白守尧在惨叫声中被拖走了。

校长满脸怒气站起来,盯住杨锦华老师:“杨锦华,你清醒不?你清楚不?你知罪不?你为啥向学生传授资产阶级音乐体育?”

“你哑了,妈卖×,跪下!”校长狂吼起来。

杨锦华从容自若,面带鄙夷,一动不动。那一米七的个子,矫健优美的身姿,银白的运动装,俨然一尊高雅、圣洁的玉雕。她不屑地瞟了主席台一眼,几个男人围上来想动手,不知何故又缩了回去。突然,飞来的板凳脚击中了玉雕的头,殷红的血即刻流过面额,染红运动装,洒向木地板。

周围空气凝固了,教室里一片死寂,师生们呆呆地望着一动不动的、血染的玉雕。我眼前一阵白、一阵黄、一阵红、一阵黑。“咔嚓”树枝断了,我摔在地上昏过去了。

夜深了,寝室里油尽灯灭,我辗转反侧,脑海里总是浮现着杨老师的影子。1959年迎接十年大庆,她耗费半年心血,编导、排演、主持了《十年颂》大型音乐舞蹈晚会并参加地、县汇演,深受好评;1960年春,她风里来雨里往,组织、编排、训练各类跑、跳、球类、体操项目,培训各类型裁判,指挥了气势宏大的《西充二初中第一届春季运动会》,博得师生们爱戴。

是风华正茂、英姿飒爽酿出的苦果,还是才华出众、技艺超群招来的横祸……我怎么也没料及世间竟有如此射杀善良美丽的毒剑!这一夜,14岁的我遭遇了人生第一次失眠。

几天后得知,白老师在教研室伤了肋骨,杨老师头上连了十七八针,在西充治疗。两周后,杨老师回来,或许是那次血流过多,或许是生活、家庭、社会的挤压,她身体单薄、容颜憔悴、动作迟缓,我们再也听不到她的哨声、琴声、歌声与笑声了。学校停了她的课,要她写交代,改造思想,做打扫厕所和食堂阴沟等杂活。每当有同学偷偷去帮她时,她都会细声苦求:“谢谢你们的好意,请别为难我。”

1961年夏,学校停办,家长们背上烂箱子领着孩子们回到各自的山沟。该走不该走的都走了,该来不该来的都不来了。校园的芙蓉、冬青树死了,伙食团的烟囱死了,教学楼的古钟死了,操场上杂草丛生,教室里一片狼藉。木栅门上的墨汁留言“呜呼,悲哀!”反射着落日的漆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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