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在这里

曹操和曹丕:啥样的儿子就有啥样的爹

很多年之后,在父亲从前常用的宴会厅,曹丕作为新主人举办了一次宴会。在客人觥筹交错的时候,曹丕抚着筝吟出一首乐府诗。哀伤又言不尽意的曲调竟然让后世再不能在宴会上重新抚起这首曲子:

仰头的时候,是他用过的帷幕,低头的时候,是他用过的几筵;所有的东西都和从前一样,唯一不同的是人已经不在了。

很久以前,父亲曾经在宴会上吟过一句诗,“呦呦游鹿,食野之苹。我有嘉宾,鼓瑟吹笙。”可是现在,他曾经吟咏过的那只鹿,正在呼唤着他的孩子,而作为孩子的自己,却再也呼唤不来父亲。父亲曾经吟过另外一句诗,“月明星稀,乌鹊南飞”。现在,翩翩的飞鸟带着他的孩子去寻找栖息的树枝,它们都是团聚圆满的。而曹丕呢,对着依然如故的旧物,必须承认,不过那是个怎样的父亲,他们曾经相处的时光,已经落幕。

是建安二十五年。这一年,对曹丕来说最重要的事情一定是做了皇帝,所谓“三国”这才算是真正的进了正题,在这之前他有惊无险的继位魏王,改元延康。改朝换代已经是离弦的箭,锋利而崭新的箭簇,是曹丕。

所有的这些,建立在一个简单的前提之下,父亲死了。虽然犹犹豫豫,但父亲最终还是把他未竟的事业交给了曹丕。对于曹丕来说,不管是出于儿子还是继任者,他都必须要评价一翻他的父亲,这之后,属于“曹操”的这一页就算被揭了过去。他需要对父亲的一生作一篇后记。

他提起笔,细细回想起父亲留给他的记忆,不得不承认,不仅不太令人愉快,还有点尴尬。父亲是个开明的上司和长辈。他从不吝惜他的赞扬:他称赞自己的谋士荀彧像刘邦的张良,他毫不掩饰的说过要把自己的事业全部交给郭嘉来打理。

至于对家里的小辈,曹操简直太喜欢赞扬他们:至于对儿子们,史书上一点都不吝惜“宠爱”这两个字。铜雀台铸成的那年,曹植下笔立成的赋让父亲惊艳,夫子俩还有别的小故事:曹植去见父亲的时候,曹操喜欢抛出点难题来,考校一下这个才思敏捷的儿子,等到曹植巧妙的解决了,他总是高兴的抛出早就准备好的赞扬,并因此对曹植“特见宠爱”;

他总是觉得那个字“子文”却立志要做将军的儿子曹彰粗鲁没出息,要他好好读书。可当他考校儿子做将军要怎么样的时候,曹彰的回答让他开怀大笑,一副不能言说的欣慰样子;

至于对他那个神童儿子曹冲,更是宠爱到了极点,据《魏书》说,曹冲小时候看见被判了刑的人有管闲事的习惯。有时候真查出一两件冤案告诉曹操,曹操也居然听他信他,把判了刑的囚犯给放了。与其说是拨乱反正,不如说是对小儿子认真思考的奖赏纵容。这事情虽然和“曹冲称象”一样传说大于现实,但建安十三年,曹冲病重,曹操曾经亲自为他去城郊拜坛祭天祈福。

不过,曹丕从来不是这些父慈子孝和乐融融故事的主角。哪怕出现了,他也只是一个反面陪衬。曹植写那首让父亲惊艳的《登台赋》的时候,他也在场,也有同题作文一篇,甚至在曹植的作文散佚之后还留到了今天。不管父亲是否对他的作文发表了评论,总之他被塞进了光华耀眼的《登台赋》边上的黑洞里,这一天,父亲要捧的是曹植,曹丕先一边凉快着。

被忽视并不是最常见的角色,还有一种更倒霉:出气筒。不管父亲多想留住曹冲的性命,他到底是病死了。在一个医疗技术低下又战乱与瘟疫相间的时代,十三岁的孩子实在太容易夭折,这是天资聪慧也救不了他的无奈事情。

父亲伤心自己无力回天,在曹冲灵前哀叹,作为儿子,曹丕本能的上前去劝了一劝,结果父亲想对老天爷撒的气就全就近撒在了曹丕身上——父亲冷冷的嘲讽说,“这是我的不幸,却是你们的幸运。”最聪明的早早夭折,留下的那个终于可以不用担心这个聪明的弟弟长大以后跟他抢储君的位置了。

伤心的父亲说,这下你高兴了吧?之后,父亲又做了一件事情,看似是为了曹丕好,实际上又暗暗的对他那及不上曹冲的智商表示了不屑:他命人杀了声名在外的神童周不疑。理由是,这个孩子长大了只有曹冲那样智商的人能够驾驭他,曹丕你还是算了。我先帮你除掉他,省得你将来被他牵着鼻子耍的团团转。

明摆着打压曹丕的事情,父亲办了还不止一两次,比如之前司徒赵温上表给皇帝想要曹丕到自己手底下来干活,结果曹操大怒,说曹丕这人没啥本事,你要他干嘛?顺便还给赵温扣了一个“选举不实”的帽子,免了他的官。从小到大,父亲对这个儿子好像越来越缺乏耐心和信心。

曹丕呢,此时被抛在命运的半山腰上。再往前,实在看不到一点父亲光明的暗示。硬着头皮熬呗。终于快熬到头,却在最后遭遇了最尴尬的事情。

父亲去世的时候在洛阳,曹丕在邺城。曹丕得到父亲死亡的消息之外还有另一条消息,在最后的时间里,父亲召见了他的一个儿子,曹彰。不知道是出于宠爱想要再看一眼,或者是召唤一个将军儿子去弹压身后容易哗变的青州军,或者是父亲最后改了主意要这个领兵的儿子带兵去辅佐另一个儿子继位,反正父亲最后最私人的一场谈话对象并不是曹丕。

这次召见引来了继位过程中最大的波澜:虽然曹彰最后并没有能够见到父亲,可他以代父亲发言的身份否定了曹丕继任的正统性。他说,父亲最后改了主意,让他来辅佐曹植继位。可惜曹彰并不是一个政治家,当他赶到洛阳,想要拿取父亲代表权力的玺绶的时候,遭到了贾逵的拒绝——虽然人不在洛阳,但曹丕多年结取的人心发挥了作用。

所以,当一切尘埃落定,魏王的凳子坐稳之后,怎样去评价父亲实在是一件伤脑筋的事情。并且,他没办法对此置之不理。

他在父亲的办公室里继续工作,坐的是他曾经坐过的位子,头上挂的是他曾经用过的帷幕,手边摆的是他曾经用过的几案。所有的东西都与父亲还在的时候一样,却刚好提醒他,到了给父亲盖棺定论的时候。不管他心里有多别扭,这是个政治任务,政治任务就得在规定时间内按照规定格式和篇幅完成。

曹丕跟他那文采斐然的弟弟曹植最不一样的地方是他懂得“矫情镇物”:隐藏自己真实的感情想法,喜怒不形于色。那些缺少宠爱的年少岁月,反倒让他明白,要想达到自己的目的,肆意宣泄自己的感受一点用也没有。

“宠爱”是弟弟们高蹈任性的保护,但是他不被允许这样行事,在他身上阙如的父爱让他懂得委顺的重要:在没有父亲罩着的地方,要想得到支持,达到目的,必须学会妥协和退让——接纳一些自己不喜欢的人,尽力完成那些不喜欢却必须要做的事情——就像父亲接纳贾诩那样伤害过自己的人。

说起来,如果父亲没有那么吝啬他的宠爱,曹丕大概并不能这么根深蒂固的懂得这一点,但这一点恰恰是做一个领导者所必须的品质。

所以,在当上皇帝的黄初元年十一月,曹丕追封了父亲为魏武帝,追封过后立刻有了一封以继任者身份写作的《武帝哀策文》,前半段是说:君王死了,国家没人掌管,我想着他的美好的品德,心里郁闷着担负起他交付给我的责任。可是我这么一个没爹的孩子孤苦伶仃的,爹啊,你怎么就死的那么早啊?!

在简短的庄重的哀伤过后,立刻转入了治丧过程的描述,这是一次派头十足的宣示皇家威仪的出殡。也是一篇漂亮的官样文章:得体庄重,少的就是一点感情。政治任务算是完成了。曹丕为父亲所作的这篇后记,虽然文学上来说平庸了点,但作为政治文件已经很够了。

属于曹操的时代,终于可以正式的揭过去了。这一年曹丕三十四岁,作为父亲继任者——魏王世子的第三年,作为父亲副手——五官中郎将丞相副的第十二年,生活在他那个不世出的英雄父亲阴影下的第三十四年。

父亲给他留下了很多精心挑选的人才,以新的选官制度“九品中正制”为代表的新政很快开始忙活,曹丕没时间再来想想“父亲”这个笼罩他三十四年的称谓对他来说到底意味着什么。新朝草创时候的核心班子:陈群,司马懿等等,都是可以独当一面的人。但是父亲喜欢延揽了精英人才再把自己最看好的拨给曹植:刘桢,邢顒,邯郸淳。

但是在父亲的幕府里担任着比曹植的支持者更重要职位的人却躲过了父亲的耳目成了曹丕的铁哥们儿,但曹丕终于还是在逆境中成功赢得了实力人士的支持。创立了特务监视制度的父亲这回“莫名其妙”的让曹丕钻了空子。

做一个王朝的开国皇帝是很麻烦的事情:有汉朝的旧皇帝汉献帝刘协要安置:曹丕封了他山阳公,封地在河南,吃穿住行一切规格不变,见了他也不需要跪拜;有忠诚汉朝的老臣需要安抚;他还给洛阳邙山上东汉帝王们的陵墓增加了守墓人,以显示自己对前朝的礼貌和对天下的宽容。

但外松内紧。在表面上昭示了自己的温和态度之后,曹丕把都城从邺城迁到了洛阳,随后将留在邺城的魏王时代的功高权重的老臣们的家属迁了近一半到洛阳,意图自然和汉武帝的“徙豪强”类似,加强对权贵的管理。还有许多其他的经济措施,比如对通行的以物易物的改革,建造宫殿,等等,总之,很麻烦。

复杂却没有慌乱。

这些事情的处理应该因循的规矩他并不陌生,做副丞相的十二年,屡次在父亲出征的时候留在邺城顶班的曹丕已经对这些事情得心应手了。再之前,儿童时代生长在父亲的军中,没事的时候就被父亲叫着背书,讨论,该明白的道理都刻在了脑子里。对于一个皇帝来说,有学问有经验,有靠谱的参谋,不至于做出太离谱的决定。

如果曹丕这时候仔细的想一想,会发现一个可怕的事实:父亲没有像对待其他的儿子那样慈祥的纵容过他,但是对他实行了一种严格的训练,朝着一个合格的领导者的目标。严苛,但是高效。父亲没有明显的表扬过他,更不提另眼相看,但是他给了他一个“伟大”的期望,并一再的重复它:名“丕”,字“子桓”。

父亲按着自己的理想型严苛地训练着儿子,表达深切期望的方式是更加不近人情的苛责。而儿子对父亲由爱生惧生怕,如果再有跟其他兄弟得到的满满的爱相对比,简直可以生恨了——难道我不是你生的吗?曹丕大概没胆量向父亲问这个问题,就算是问了,曹操也只能回答他,天下哪有免费的午餐,谁让你小子是长子?长子,承担家业责任的儿子,不需要太多的宠爱——宠爱会让他活的快活逍遥,忘乎所以,不过对家族来说可不是一件好事。他需要被训练的理智,冷静,经得起挫折,会做出快速有效的反应,在父亲交出家族这艘大船的驾驶权的时候安全的继续掌舵。

父亲喜欢有才华的文人,他给儿子们找一流的文人做伴读,对文采卓绝的曹植大加赞赏,但他不要他的继承者是个纯粹的文人:幼稚,散漫,任性。这是曹植在面对考验的时候表现出的作为领导者致命的缺点。所以,同样是写诗作文并且乐此不疲的儿子,父亲从没对曹丕的诗文发表过任何的评价。大概是看不上,大概是怕自己的赞扬让他一门心思钻去了文艺圈忘了自个儿的主业。

父亲也喜欢武功盖世精于行军打仗的武人,他延揽了很多精兵良将。曹丕也有过技术高超的武术师父和曹真那样骑射功夫出色的伴读,但他也不要他的继承者是个纯粹的武人:好勇斗狠,身先士卒。

这对于一个战乱中的领导者来说,太莽撞,也太危险。他当然记得自己也曾经寄予厚望的大儿子曹昂无可奈何的战死。所以,父亲也同样没对骑射功夫其实也相当不错的曹丕发表过评论,尽管他的骑射启蒙老师其实是自己,尽管在年轻的时候自己也有过锦帽貂裘,倥偬此生的愿望。大概是看不上,大概是怕自己的表扬让他热衷于冲向战争,以与死亡擦肩的刺激为乐,这对一个要处庙堂之高的太平皇帝来说太危险。

反正,父亲对曹丕表现出的许多特长保持了沉默。他对曹丕有意的博取长辈好感的举动都爱理不理,以至于父子关系常年处在不热络不冲突的半工作状态。只有一回,这大概是留下来的记录里曹丕一个人得到额外的好处的唯一一次:

“百炼利器,以辟不祥,摄服奸宄者也。往岁做百辟刀五枚适成,先以一与五官将。其馀四,吾诸子中有不好武而好文学者,将以次与之。”

曹操命人造了几把百辟刀,百炼而成,工艺繁杂,历时长久,造好的刀需要分配。这种百炼而成的刀剑,与其说是武器不如说是辟邪的装饰。父亲在第一时间想到了喜欢耍刀舞剑,还神经兮兮的给自己的每把刀剑都起了武侠名号的儿子。他说,先留一把给那小子,余下的其他儿子你们自己分。这件事情保留在弟弟曹植对父亲的记忆里,一向对曹丕不怎么看得上眼的父亲居然记得他这么一个小小的爱好,头一个想要保他平安。

很多年后,等到他要为自己选一个继承人的时候,曹丕终于直面这段可以理解却不能谅解的父子关系,他终于找到了一个词来形容父亲对他的苛刻——砥砺。他给曹睿,后来的魏明帝选了一个叫郑称的大儒做老师,并给他留了一封短笺:

龙渊、太阿,出昆吾之金,和氏之璧,由井里之田,砻之以砥砺,错之以他山,故能致连城之价,为命世之宝。学亦人之砥砺也。

他说,龙渊,太阿这些有名的宝剑,和氏璧这样的美玉,尽管它们本身高贵,但真正能够使得它们成为无价之宝的是磨练,砥砺——在遥远的,艰苦的环境之下跌打。

这是曹丕在父亲离开很多年之后对他们一道相处过的岁月做出的结论,不管他是否认同又惧又恨的父亲,他终于开始以父亲教导自己的方式去教导自己的孩子。

曹丕的《短歌行》:

仰瞻帷幕,俯察几筵。其物如故,其人不存。
神灵倐忽,弃我遐迁。靡瞻靡恃,泣涕连连。
呦呦游鹿,衔草鸣麑。翩翩飞鸟,挟子巢栖。
我独孤茕,怀此百离。忧心孔疚,莫我能知。
人亦有言,忧令人老。嗟我白发,生一何早。
长吟永叹,怀我圣考。曰仁者寿,胡不是保。

关键词: 
栏目: 
首页重点发表: 

Theme by Danetsoft and Danang Probo Sayekti inspired by Maksime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