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村姑新娘

小玲结婚那年,我读大三。因为在离家较远的地方读书,就没有赶回去。她的情况断断续续地听家里人提到,新郎是个农村小伙子,父母是地道的农民,看上去老实憨厚。那时,小玲已经有了几个月的身孕,B超显示是一对双胞胎儿子。

小玲是我奶奶邻居家的亲戚,按照农村的辈分来算,我和她算是表姐妹。我们同一年出生,她比我小5个月。

小玲的小名起初叫‌‌“君君‌‌”,‌‌“小玲‌‌”是后来改的。君君很小的时候,爸爸便死于一场交通事故。听说是在为村子里的小厂运沙子时撞翻了车,但那个厂却一个子儿也没有赔偿给君君家。

孤儿寡母的日子本就很艰难,谁料过了两年,她妈妈也患了病。当时我并不知道她妈妈得了什么病,只是每次去找君君玩时,她妈妈总是躺在床上,脸色苍白,异常的瘦,似乎只剩下两只眼睛。她挣扎着坐起来,虚弱地对我们说道:‌‌“君君,快出去玩一会儿吧,别老憋在屋子里。‌‌”

出去玩的时候,君君总是很高兴,一扫往日的低沉。她家门口有一个旧轮胎和粗绳做成的秋千,我们轮流坐,让对方把自己推得高高的。

君君偶尔也会谈到妈妈的病,‌‌“妈妈让我不用担心,说入冬就好了。‌‌”或许她也很难说服自己,虽然语气轻松,但脸上的恐慌却让我无法忽略。

冬天到了,她妈妈的病并没好转。勉强撑到春末便去世了。

在君君妈妈的葬礼上,君君一句话也没说,只是不停地拿手抹眼泪。他们母女住的小院也很快被拆掉了,连同那个旧轮胎做成的秋千。拆秋千的时候,君君一直盯着看,我想拉她走,她的脚底却像生了根一样,‌‌“爸爸、妈妈、秋千,我什么都没有了。‌‌”

她的亲戚们在进行了一番商讨后,最后决定君君交由她的大姨抚养。大姨家只有一个男孩,家境还算殷实。君君抗争了一番,最后还是跟着大姨走了。改了姓,改了名,开始了新的生活。

君君的姥姥住在这个村子里,所以她时常回来。起初我见了她,还是会不自觉地叫她‌‌“君君‌‌”。但有一次,她十分生气,涨红着脸,眼睛红肿着,几乎要哭出来,‌‌“我叫小玲,请你以后叫我‌‌‘小玲’。‌‌”

‌‌“好,小…玲。‌‌”

时间长了,名为君君的这段记忆仿佛变得不曾存在过。有时候,我很想和她聊聊之前的事,聊聊那个曾被我们视为宝贝的秋千。

但她只是摇摇头,‌‌“什么秋千,我不记得了。‌‌”

我很惊讶:‌‌“你怎么会忘了呢,当时……‌‌”

她打断我的话,用十分平静的语气诺诺自语道:‌‌“那时我应该还没出生吧。‌‌”

‌‌“哦,这样。‌‌”我红着脸,感觉自己冒犯了她。此后,我再也没叫她过‌‌“君君‌‌”,也再也没有提过从前的事。

2

我跟随父母去过一次小玲的新家,那是离县城不远的一个较为富裕的城中村。沿路建有好多生产煤炭的小工厂,小玲家就是其中一个。

她的大姨、姨父对她很好,大姨家的哥哥也很让着她。一家四口的照片挂在家庭相框里,仿佛从一开始,她就是这个家的一分子。

小玲的学习一直很糟糕,但她似乎并不在意。‌‌“我对理想没什么概念,只想找个稳定的活儿干,然后结婚生子。‌‌”

小玲勉强念完初中,便去读了技校。大姨把她送到邻市最好的中专,据说毕业后好找工作。

小玲读技校的第一个寒假,手里多了一个金色的手机。小玲把手机里的照片翻给我看,聊着她所在的城市:高高的建筑,巨大的商场,时髦的衣服,还有那一尘不染、下雨天也不会泥泞不堪的柏油路。

‌‌“这是我去过的最好的地方,我想留在这里。‌‌”小玲的右手紧紧攥成拳头,仿佛里面有什么东西。

上中专的这几年,小玲在一点点地转变。她觉得家里的炕远没有宿舍的床舒服,连镇上最好商店里卖的衣服都透着浓重的乡土气。小玲家在镇上算是富裕的了,但在她的同学口中,她却常常被叫做‌‌“村姑‌‌”。

我读高中后,回老家的时间越来越少。关于小玲的消息,多是听家里人说起。

‌‌“小玲从技校毕业了,在一家大商场里当售货员。‌‌”

‌‌“小玲换了工作,在一家棉纺工厂里做事。小玲手脚麻利,还是挺能干的。‌‌”

‌‌“她爸妈一直想让她回县城工作,离家近,也好买房子。‌‌”

过年回老家时,见到小玲,她已变得十分时尚。皮肤白皙,留着一头时兴的淡黄色长发,穿着一件粉灰色大衣,脚上则是一双及膝的直筒靴。

多数时间里,小玲都在埋头专心玩手机。有次,我无意中撞见她在打电话,她的双颊涨得通红,看上去十分激动。

‌‌“我认定的,我会一直坚持下去。‌‌”她用我从来没听过的语气斩钉截铁地说道。

3

半年后,我突然听到小玲离家出走的消息,十分震惊。听她的表弟说:‌‌“她辞了工作,和之前的一个男同学走了,不知去了哪里。‌‌”

小玲整整失踪了一年,家里人急得不行,没有人知道她究竟去了哪里。

村头的男人们聊天时,总会痛心疾首地讨论:‌‌“这小姑娘也太不检点了,不明不白地就和男人走了,成何体统。‌‌”村里的妇女们聊起来更是义愤填膺,仿佛小玲丢了全村女人的脸。

七夕节那天,我突然在QQ空间看到小玲的浏览痕迹,随即点了进去。她的空间十分干净,只有一条几小时前发的说说:‌‌“累了,是时候做决定了‌‌”。

临近小年,小玲自己回来了。手里挎着的还是她上班时买的红皮包,神色十分疲惫,像是许久没有休息过了。

大家都小心翼翼地想问出点什么来,但她只是木讷地摇摇头,‌‌“去睡觉了。‌‌”

然后睡了足足一整天。

村里陆陆续续传出了一些消息:那男孩家是城市里的,小玲在人家家里住过一段时间。男孩妈妈嫌她是农村人,两个人为此还吵了一架,最后男孩把她撵走了……

这些传言,小玲听见了也不理会,仿佛一切与自己无关。更多的时候,她把自己关在房间里,看书,玩手机。

时间长了,大姨总觉得她待在家里也不是个办法,几次想让她回县城工作,‌‌“你好歹在城里念过书,在城里找份好工作,就别留在农村吃苦了。‌‌”

小玲只是摇摇头,拒绝了。

家里人都认为她是感情上受了刺激,但小玲说:‌‌“不是,我只是在想自己以后的路该咋走……你们都觉得在城里生活有面子,但是所受的苦也就只有自己知道。‌‌”

她比过去略胖了些,梳着一个简单的马尾,穿的衣服也多是在镇上买的。粉红色依然是她最喜欢的颜色,从上衣到脚上的拖鞋,她说粉红色让她觉得安全。

到了来年,小玲家办了厂子,生产棉被、床套之类。家里人手不够,小玲便也加入进来。小玲手脚勤快,又有经验,帮着家里把厂子打理得井井有条。因为联络客户的需要,小玲的话也渐渐变得多起来,与客户,与家人,不再像从前似的沉默。

自从离家出走事件后,村里几乎没人再给她提过亲,她现在的对象是自己找的。男孩个子比她略高,黑黑的,眼睛大大的,两腮的红晕像是生来就有。那个男孩住在市北边的村子里,与小玲家是对角线的两端。男孩主要以种地为主,闲暇里也会去县城做点零工,补贴家用。

小玲容光焕发地挽着他的胳膊,在村里大大方方地承认了婚事。小玲说她就是看中了这个男孩的老实能干、对她好。

家里人有时也会感慨:‌‌“你说你,本来在城里好好的,找个城里人留在城里多好。‌‌”

小玲笑道:‌‌“现在不也挺好的嘛,没我,厂子能办得这么火吗。‌‌”

家里人也笑了,‌‌“就是就是,你开心最好。‌‌”

4

2015年中旬,她晒出了婚礼的照片,并配文:‌‌“小时候,有家是幸福的;大一些,出去闯荡是幸福的;现在,最想要的还是家。‌‌”

外出务工的表弟去了小玲的婚礼,他说挺简单的农家小院婚礼,倒也十分温馨。小玲一直在笑,她丈夫则一直看着她笑。小玲的妈妈讲话时哭了很久,说把小玲养大成人,送她出嫁,也算是对死去的妹妹有了一个交代。

闲暇时,我常关注小玲的生活。在她朋友圈里,看到了她新盖的小平房、种满月季花的小院和门口木板做的秋千。

这几年,村里陆续有出去打工的女孩子,小玲每每都会嘱咐她们:‌‌“别被外面的世界弄花了眼。‌‌”她说有的人适合出去,有的人适合留下来,只是哪种更适合自己,还是该自己去掂量。

她往返于娘家和自己家,在娘家的厂子里帮父母干活,也帮公婆们种经济作物。小玲变得爱笑了,她在新房的炕上腾出了一块空间,为即将到来的宝宝们,布置了两个温馨的小窝。

2015年冬天,小玲顺利生下了一对双胞胎。白皙的皮肤,小小的眼睛,像极了小时候的君君。她叫他们小糖和小甜,希望孩子们能一直幸福。

她常常打趣自己,自己可能是一个走不出去的村姑了,一个城市生活的逃离者,一个农村生活的守望者。

她边说边擦着儿子嘴角的污秽,一脸满足地抚摸着他们胖乎乎的小手。田地里旺盛的麦苗一望无际,麦地旁边的果树林里青色的果实也在悄然生长。她抱着孩子,哼着小曲,走向那片绿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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