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灵魂蒙羞的1976

(一)

那个时候,在我们兵团,也很有些重视文化建设的架势。例如放映电影,会根据这部影片的政治重量,决定放法,分“重放”、“轻放”。——轻放不用说,常规。重放,印象中有三次。《毛主席接见红卫兵》,一套拷贝,可以在相近的三四个连队一起“串放”,错开一本两本的时间就可以。团里专门特配了四部三轮摩托,用来跑片。摩托上三个人,一个驾驶员,一个跑片的,竟还有一个配枪戴白手套的“武装民兵”!放着放着,下本片还没到,等;一听外面猛传来秃噜秃噜山响,全场就鼓掌,来啦。——这算最“重”,规格最高。还有一次“重放”,是九大的纪录片,那是1969年春上,我调到了刚刚组建的新建连。营部放映组带着片子来到荒原上我们的帐篷里,为我们四个人放专场。我们四人坐在草铺上,和人民大会堂的领导、代表们一起鼓掌,参政。电影放完,为表示看到领袖的激动,便喊道:“再放一遍!”一个营的,熟,放映员就笑笑应了,马上日日地倒带子,重放。我们就又热血沸腾了一遍。为四个人,一部电影放了两遍,这在当时很罕见。

再有,就是《决裂》了。故事影片有此级别,这是唯一。片子到了我们这个营,只给一天一夜。七八个连队,怎么办?排,排到哪个连队,几点到就几点放。到我们连是凌晨3点,等于得折腾一宿啊。明天,可以不出工了。

《决裂》是1975年北影厂拍摄的。取材于江西共产主义劳动大学的创建背景,在银幕上首次展现了两条教育路线的斗争。导演李文化,主演郭振清(就是《平原游击队》中的李向阳)。据说这部影片是江青亲自主持拍摄的,为“文革”后期最重要的政治影片,被称为“文艺为政治服务的登峰造极之作”。郭振清饰演男一号,党委书记兼校长龙国正。影片聚焦上农大要“农民”还是要“学历”,结尾号召同“资产阶级旧教育体制实行最彻底决裂”。而影片中让全国人民无法忘却的,是葛存壮饰演的一个专教“马尾巴功能”的孙教授。

(30多年后,我在电视上看到一个访谈郭振清的节目,这已是临终前夕的他了。对着镜头,他悲伤已极,老泪纵横,欲语哽咽。访谈时提及了《决裂》。据说,就是这部电影,毁了中国这位最质朴特殊的优秀演员,这个我们永远无法复制的,果敢英武的“李向阳”……)

——为什么提到电影《决裂》?

它让我回忆起一段往事,这桩往事曾使我灵魂蒙羞……

(二)

1976年还是来了。

1月,地冻天寒。

我和妻子回到北京探亲的第10天。

傍晚,刚从首都图书馆回来,抱着一大茶缸热茶捂手,岳父递给我一封电报,说,你们东北来的。我忙放下茶缸拆开,果然,是北大荒连队发来的:“接兵团司令部紧急通知,让你五日内到兵团司令部文艺处报到,参加创作学习班。”

捏着,很是诧异:去年10月,刚刚在兵团参加了个为期一个多月的“创作学习班”,怎么又要办?不可能啊!但“五日内云云”又言之凿凿。“紧急”两字又分外醒目,看来确有“急事”。那么,在京顶多还有三天了。一是快去几个好友的家中看望一下他们的父母;二是去图书馆还书;三是打点行装准备北返。

次日,到朝内北小街去看望一个好友的母亲。恰好见到了他的大姐和二姐。她们都是教师。大姐在北京农业大学是教授,二姐在东城一所中学教外语。闲聊之中,不知怎么扯到了刚上映不久的电影《决裂》。

二姐问我:“听我弟弟说,你也写点儿东西。《决裂》,看了吗?”

“看了。”

“你觉得怎么样?”

我说:“很棒。很感人!”——我说的是心里话。对于这部影片出笼的背景以及教育路线的斗争,我一无所知。用当时的文艺思想来衡量,这自然是部“优秀的影片”。那时,也只能有如此的“文艺标准”。

二姐听了,低下头去削手里的苹果,半晌,说:“颠倒黑白!整个一颠倒黑白!它是一个阴谋……”

大姐是北京农大的教授,她起身关上门,说:“这样办学,还这样对待中国的知识分子,国家的教育没希望了。”

——我大吃一惊。这可是首都知识分子对这部“优秀影片”的真实反映啊。我到京不久,岳父从单位给我拿来了一些首都的报纸。我注意到1月7日,《人民日报》重点发表了署名“初澜”的评论文章:《无产阶级教育革命的战歌——评彩色故事片〈决裂〉》(这篇文章发表的次日,周恩来辞世。是巧合?)。如今大姐和二姐说的,为何和报上说的完全相反?她们的所指,似乎又决不仅仅是对这部电影。

这是为什么?

我是带着这迷茫的问号北归的。

离京前的最后一天,我和几个在京的朋友去了天安门广场。周恩来总理逝世不久,火化那一天,北京市民十里长街含泪相送,是自发的,似乎有一种异样的味道。如今,人们又三三两两来到天安门广场,将胸前的白色纸花系在广场后面的松树上。我们也都佩戴着白花,来到人民英雄纪念碑前。天很冷,偌大的广场有一股肃杀之气。

我不会想到,两个多月之后,“地火”就从这里燃烧了起来。我更不会想到,我马上就要介入创作一个和电影《决裂》主题完全相同的作品。

(三)

匆匆赶到佳木斯。这里是黑龙江生产建设兵团司令部所在地。

到了才知道,不是要办“创作学习班”,而是要筹备一台文艺节目,代表黑龙江生产建设兵团参加全省的汇演。我是作为编创人员紧急调来的。在兵团第一招待所,我见到了刚刚从其他师调来的徐老和老刘。他们原来都是北京文艺团体的老文艺工作者。老刘是音乐编导和指挥。徐老和我负责演出脚本的文字部分。

我们这次的任务不重,因为已经从各师演出队演出过的节目中,选定了进省的节目,待整理加工后,就可以去调演员,组成兵团演出队开始排练了。说着,徐老给了我几个节目的文字稿,让我准备在集体讨论之后,整理和修改。我看了一下节目,觉得大体能体现兵团“屯垦戍边”的特点。一些节目本来的基础就不错,修改量确实不大。

我们的“领导”,是兵团文艺处的隋干事。

老隋那年,也就四十出头,人精干帅气。戴着一副黑边玳瑁眼镜,更漾着难掩的智慧与机敏。他学生时代在牡丹江师专学的就是中文,评论和创作都是行家里手。

老隋对于当时兵团创作力量的组织和培养,功绩大矣!张抗抗、梁晓声、李龙云、肖复兴、陆星儿、何志云……提及那段经历,都会很难忘却老隋吧?

我到的当晚,老隋从上边开会回来了,马上把我们三人叫到他的房间。先说很快就要调集演员,一周后排练开始,并让我次日就去二师,到16团调姜昆等人。然后,他突然转了话题,让我详尽谈谈在北京“听到了些什么”。

我提到周恩来去世后北京人悲痛的反应,也谈到一些首都知识分子对电影《决裂》的反面看法等等。

“听到关于清华的什么消息吗?”他问。

我摇摇头。

“迟、谢?”

“……”

“娘娘呢?”

“娘娘?”我没反应过来。

他笑了,“侄子呢?”

“侄……侄子?”

我只能再次摇头。

他问的是江青和毛远新。

我一直在兵团的基层连队,那是消息最闭塞的地方,如同沙丁鱼罐头内。对于天下大事,只有一个渠道,那就是连队旗杆上的“大喇叭”和报纸。我们连的知青,家境几乎都很贫寒,连听到“谣言”的资格都没有。而此时暗地里最“活跃”的,是一些高干子弟和知识分子子弟。一些上边最机密的信息,大多由他们处冒出,再四处流播。有意味的是,这些传言大都是真实的,比如“红都女皇”事件、“李庆霖的一封信”等等。

老隋别看身处北地边城,他的身份,和他特殊的对政治的敏感,使他简直就是一个“刘伯温”式的“观棋料五步”者。当时中国这样的人,并不少。

当晚,老隋弄来点儿酒,把房门关严,对我们三人就中国的局势上了一堂“大课”。他说的大意是:周恩来病后,推邓小平出山主持国务院工作。邓去年一年锋芒太露,推行的“全面整顿和三项指示为纲”,看来得罪了毛泽东。因早已传出,去年年底毛对清华大学党委副书记刘冰向邓告迟群和谢静宜的状非常不满,说“这是指向我的,是当前的两条路线的斗争”。邓所以得罪毛,是因为和周太近,背后的一个重要问题,是对“文革”的评价。毛觉得邓的“整顿”,是对自己发动的这场“文革”的“清算”。

老隋最后说:“中国刚刚有点儿希望……看来邓这次凶多吉少。娘娘和皇侄最近活动频繁。江这个女人,想做武后?妈的!什么东西!”

我们听得毛骨悚然。徐老捏起烟叶的手直哆嗦,总卷不进纸内。老刘呆在那里,如一根木桩。我无端觉得一股嗖嗖的冷风自本来最温暖的下部而起,贴着脊梁向上袭来,全身不住打战。

无法不对老隋肃然起敬。散伙后,我们出来,往各自的房间走,徐老使劲捏我的胳膊,压低声说:“记住:今晚听到的,对谁也不许漏半个字!”我点头。

回到房间,我睁大眼望着天花板,几乎到凌晨。

——如今回忆起来,他当时对局势内幕的分析,多么准确。

我们三人又都觉得,这些铁幕只是上面的事,议论一下而已,和我们的这次任务不会有什么关系。——我们都错了。

(四)

几天后,演员们很快到位。这里有姜昆、师胜杰等。姜昆是我去调的,他们二师16团团部在一个叫“新华”的很小的火车站旁。当夜,我们两人聊了很晚。当时他在演出队中已是多面手,话剧、相声都可以演。(他的一位搭档小戴,也是北京知青,表演自如活泼,但就是嗓门有点儿细尖,怪嗓。到兵团后,姜昆开始了和师胜杰组合。师是相声世家,“门内”的,当然出色。这一点,也给姜昆的成功奠定了基础。

排练全面开始。

这已是2月下旬,距离进省演出的时间,只剩10天了。

这天上午,老隋急匆匆地从司令部回来,召集我们编导组紧急开会。他神情凝重,但也有抑制不住的兴奋。他说所有的排练停止,上面的形势出现了变化,中央已经决定停止贯彻邓小平的讲话精神。预计“反击右倾翻案风”就要在全国开始。兵团政治处和文艺处的领导要求,我们的这次演出要紧跟中央精神,所以节目马上要“全部变脸”。一是马上新创作重头的“批邓作品”,二是另一部分保留的节目中,也要加进“反击右倾翻案风”的内容。

我们大吃一惊!时间这样紧,来得及吗?

老隋说:“这是政治仗,没有来不及一说!”

他给我布置的任务是,当天下午就赶往三师师部,到那里的科研所去,采访关于赤眼蜂防治病虫害的事。要准备创作一个重头小戏,回击“教育回潮”。我连午饭都没有吃,赶往车站奔向三师师部。我就是三师的,对师部很熟。到了科研所,向人家说明来意。这个科研所关于赤眼蜂防病虫害的课题,是几个专业科研人员很成熟的科研成果,已经推广。基本上没有知识青年的参与,也与“开门办学”没有任何关系。去年,在邓“全面整顿”,“把国民经济搞上去”的指示下,开始重视了科研人员和研究项目。若说“成果”,该是“整顿”的成果吧。我采访了一天半后,和老隋通了电话,如实说明了情况。

老隋说:“好,你的采访就此结束。放下电话就快回来!”

我问:“这……这可怎么写呢?”

他在电话中笑道:“你个书呆子!快回来吧。”

原来下午还约了人家采访的,只能向人家说明兵团有急事,便匆匆往回赶。

回到兵团,才知道老隋早有安排。赤眼蜂防治病虫害的事,只用了一个引子和由头。他和徐老亲自来抓这个节目,他甚至亲自动笔。节目被称为“重磅一号”,题目叫“三战校门”,表演形式是“三人故事”。写的是一个老贫农来到一所农大,和校长为坚持“开门办学,还是关门办学”展开激烈斗争。直指“教育路线在黑线回潮,党内那个死不改悔的走资派还在走!”,贫下中农“看得清清楚楚,一千个不答应,一万个不答应”。演员的角色可以“跳进跳出”,姜昆主要演反派校长,范冠军演老贫农,另一位知青演员“交代背景”。

我被指派创作另一个节目《风雪征途》,写一个刚刚大学毕业的女知青听到“黑线回潮”后,冒雪返回农场继续扎根,途中遇到一个也是刚从部队军校毕业的同学,两人都以“实际行动”来“批邓反击右倾翻案风”。

(五)

人说,文艺写作,是心声所凝。文艺的魅力,使我喜欢的原因,也尽在于此。生活千姿百态,将其况味用艺术的形式捕捉再完成,是多么美好的事。而人类也喜欢和需要它。

但我们如今这是在做什么?写不熟悉的生活、莫须有的生活、根本没有的生活,装在一个叫文艺的瓶瓶里,就是写作啦?创作啦?就成文艺节目啦?而且最让人心神不宁的是,这样做是在陷入一个“阴谋”,不知道还罢,知道了故意为之,欺世欺人!

——当年,我没有这样去想,我已经不会这样想了——

只有一次,在一个午夜,写得眼前直蹿金星的时候,我推开徐老的房间。徐老抽烟抽得好像一位神爷,端坐在腾腾白雾里。我问他:

“咱们这样弄,叫源于生活高于生活吗?”

而且,《三战校门》的整个故事,太像电影《决裂》中的一个相同的重点情节啊。

徐老点点头,半天,答:“少长脑袋……你还不懂什么叫文艺。”

沉默了许久,徐老又说:“我已经这把年岁啦,你还年轻……”

这是什么意思?我好像明白,又不明白。

老刘一推门也进来了。

我也把这个问题问了老刘。

老刘有些紧张,吭哧了半天才说:“我和你们两人都不一样……我太喜欢作曲,这是我爱干的活啊。这些年,爱干的活不能干……感谢老隋给了我这次机会。”

这是他的“底话”了。

我和他们,和所有的知青,也“不一样”。我是1958年8岁时随着10万官兵来到北大荒的。一个那片土地上长起来的孩子,对外面世界和政治风云的了解是一个“零”。历来上面说什么就认定是什么。丢失了眼睛和耳朵,也就丢失了行走的脚。

若干年后的1997年,我和一批当年北大荒的同学在北京的一次聚会上相会。30年前和他们从校门分别的时候,我17岁。归来的当夜写下过一首诗。现录于此:

天流泪了,
滴下这颗白色的葡萄。
它变成了我们的月亮,
在青春之河里飘摇。

……妈妈,你叠了一条纸船,
就送我上去,去迎接湖上的风暴?

达子香悄悄地开了,
17岁跳着舞蹈,
歌声在土里欢笑着发芽,
我们却没有了头、失去了脚。

……妈妈,你留给我的书上,
每一页的右角,怎么都有毒药?
那片荒原在哪里呢?
17岁的笑声在哪里呢?
30年之后再问,托着这颗
干瘪、美丽惊人的葡萄。

(六)

整整两个半小时的节目,个个都成了“反击右倾翻案风”的“炮弹”。排练日夜兼程。一直到我们赶往哈尔滨的火车上,《三战校门》还在逐句修改,越改火药味越浓。

——其实,这是一场风险很大的赌博!因为当时全国的“反击”之势只是有点儿苗头而已。而邓依旧在职,仍然分管外事。全省的各文艺团体自然也知道这样的政治背景,都只是在观望。时间这样紧,上面再有变化,节目再修改已是不可能的。只有我们“横空出世”——这不是老隋一个人的决定,而是兵团政治处和文艺处的决定。我们兵团属解放军的序列,当然要冲在最前面。行前,政治处和文艺处的领导亲自为我们送行,送我们去“战斗”。

抵达哈尔滨后,住进了省会最豪华的北方大厦,我们仍然在没白没黑地排练和修改。距离演出还有两天的时间。

老隋每天都在紧张地和兵团联系,其实是为及时了解中央“反击”的进程和动向。这关系到我们这台节目的生死啊。由于没有准备预备节目,整台全是“炸弹”,如果一旦中央“反击”的局面回缩,我们怎么办?——只能“弃权”演出。

所以,我们连每夜的排练,也是有些秘密地进行。门外有专人做“暗哨”,防止别人偷听。

大家却都很兴奋。人人心里知道:这一炮,马上就会在全省打响。

老隋的心脏却出了问题,心动过速,怕听声音,脸色惨白。紧急用药后,他瘫在大沙发上闭着眼一动不动,但能够听到隔壁的声音。隔壁,我们还在排练。听到哪里不合适,他还让人马上做一些改动,哪怕一句台词。这是演出的前夜。对这台节目,他真是呕心沥血了。

第二天傍晚,演出的时间到了。

我在后台负责催场。铃声响过,大幕拉开。

我们的“战斗”开始。几个节目后,《三战校门》终于出台。我透过侧幕的缝隙向台下望,前三排的坐椅没有空的。这很少见。听说省委和省文化局的领导都前来观看。黑黑的台下鸦雀无声。

这枚重磅炸弹炸响。姜昆、范冠军等三人的演出激情卖力。你听听“老贫农”几乎是喊出来的台词吧:

“这整顿那整顿,就不怕把俺贫下中农的心整寒啦?”

“三项指示为纲?那毛主席的革命路线呢?这是不是在和毛主席唱对台戏?!”

“教育路线的黑线回潮,就是最大的翻案!”

这个节目结束之后,全场静场。

然后,有了掌声。不久,掌声多了。台下一片议论。

我们果然“打响”,更“震惊”了省委和省文化局的领导。同全省20多台节目来比较,我们“战斗性极强”的政治锋芒、演出质量,甚至台风,都让全省的文艺界大吃一惊。有人说:“这哪里是演出啊,是给全省人民上政治课啊!”

姜昆和师胜杰的相声《林海红鹰》,是批“唯生产力论”的,效果也好,掌声一片。

省委和省文化局的态度很微妙,无法不支持,但又明显有些在观望。

也就一两天内,局势明朗了,中央批邓的风声骤紧。我们赢啦!(2月25日,中央明确了,“反击右倾翻案风的大方向,就是批邓”,3月3日,“批邓”全国展开。)省报开始发表我们的节目,并强力推出评论文章。兵团文艺处来电话,对我们大力表彰。

老隋的病马上好了,人顿时精神起来。

预料之中,《三战校门》引起了激烈争论,马上便是一场轩然大波。汇演期间,每天的下午为“内部交流讨论”时间,上午和晚上才有演出。这天下午,我们的代表正在台上谈这台节目的“创作体会”,突然涌来几个人,使会场引起了波动。其中的一位,听说是哈尔滨师范大学中文系的教授,姓潘,穿一件蓝色的中式棉衣,戴着眼镜。他在我们的代表发言后,大步抢上讲台,开始滔滔不绝谈起对《三战校门》的异议。他的主要观点是:《三战校门》是假大空的作品,图解政治,严重违背艺术创作规律,是投机之作;《三战校门》的主题和电影《决裂》一样,颠倒黑白,使教育战线刚刚出现的“整顿”带来的生机再次被扼杀。

他的发言一结束,会场无法不乱了。我们由于是“作品单位的人”,不好马上反击。一些其他单位的编创人员开始和他激烈辩论。顿时,会场混乱起来了。

——我至今都记着潘教授的形象,他不冲动,很镇定,虽然显得那样孤立,但神态却是坚定和胸有成竹。他的观点,无疑在那样的时间内犯了大忌,被称为“两条路线斗争中,反动观点的代表”,甚至会成为“阶级斗争最新的动向”,但我永远不能忘却的是他的眼睛,一个闪耀着那个时代知识分子风骨的眼睛。

不知道等待他的将是什么厄运。如果没有后来“四人帮”的倒台,他会如张志新烈士一样,也被送上血腥的祭坛吗?

我在当时的任务,是悄悄记下潘教授的主要观点,回去向老隋即刻汇报。

老隋靠在沙发上,为这场争论高兴,他点了一支烟,长长吸了一口:“太好啦!他为我们的胜利,增添了更重的分量……”当晚,我们开酒庆祝。我在当时也是感到自己是一个“胜利者”。唯心底小小的遗憾,是我独立创作的《风雪征途》没有参加这次的演出。

如果说这次的整个演出活动是一个“事件”,我在参与的过程中,自始至终没有感到疑惑和羞愧。

(七)

当夜的庆祝,散时已经凌晨3点多。我整理出了一个节目的文字稿,准备明日交给报社。按惯例,得向老隋送审,他来把最后一道关。我推开了他的房间。

他瘫坐在沙发上,眼镜在手里,脸朝向天花板,睁着眼睛。

只有台灯亮着。

我放下稿子,要走。

他说话了,声音极轻,好像从很幽深的地下传来:

“那个……潘教授,师大的?”

“是。”

“年龄……好像和我差不多吧?”

“差不多。”

“……”他无力地向我挥了一下手:“好,你休息吧……”

这是我所见到的他,最真实的面孔了——木颓蔫萎,与他刚才庆祝时的神态,判若两人。如同一场激烈热闹的拳击后,突然醒悟败的最惨痛的并不是对手。我知道,他在敬佩潘教授。

老隋的心底,还活着那丛绿叶。

任务完成,我们在省城解散。我去搭乘当夜的火车,一个人站在月台,心里袭上一种越来越沉的孤冷。火车驶来,喷出大团大团的白雾,我被严严地卷裹在雾中,这城市与天地都看不见了。

三年后,那是上大学之后了,我终于开始在想一个问题:对于关系到国家生死存亡的这场斗争,老隋和我们这一方,与潘教授一方,在骨子里的判断和观点,是完全相同的。但为什么我们却呕心沥血地导演了这台“闹剧”?还有,我们的“做法”基本上代表了全国文艺工作者普遍的“做法”。我们的这台节目,很快就被省内各文艺团体搬去,回去在全省演出。

无论是谁,哪怕是希特勒来了,我们也会“紧跟,紧跟;鼓掌,鼓掌”吗?谁使我们这样的?

——我们努力呕心沥血地去做“吹鼓手”,“抢先吹响”,让主子满意。满意了,我们才能“比别人好一些”地生存。

在那种背景下,文艺是什么?艺术是什么?是搔首弄姿再涂脂抹粉的娼妓。怕的是不被临幸,怕的是自己脂粉盒内的脂粉比别人的少了。

2008.7.23初稿
2009.3.12修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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