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记北京101中学文革中的几件小事

文化大革命的急风暴雨过去了,在满目疮痍的大地上留下了无数的罪恶和苦难,也折射出当时人们的疯狂、不理性、政治上的幼稚,以及心中自私、残忍和冷漠无情的一面。在搜集、记述当年的这些故事时,无意中,笔者也发现了一些闪亮的珍珠。小心地把它们拾起来,托在手心里,细细体味,它们散发出了一种自然、柔和、纯真的温馨之光,令人动容。这是永恒的人性的善之光。

玉米田守望者

1966年8月,也就是所谓恐怖的“红8月”,社会上一片腥风血雨,被蛊惑的青年疯狂地向他们的长辈、老师抡起了军用皮带。被殴打致死的受难者、被逼迫自杀的人,几乎每个单位都有。101中陈葆琨老师已经被殴打致死,更多的干部教师正遭到残酷迫害,生死命悬一线。如政治教研组长陈司寇老师在残暴的殴打下,几乎丧生。语文教研组长汪瑞华老师,在一天晚上,被红卫兵揪到操场上毒打,扼住喉咙几乎窒息,遍体鳞伤。

任彤云,原郝人初校长的警卫员,文革前的总务处副主任。他的出身工农和老革命资历使他在文革中颇受尊重,还被吸收为“革委会筹备委员会”(革筹委)的成员。汪老师被毒打时,她家属曾找他求助,可是朴实忠厚的任彤云在革筹委里只是个摆设,说话根本没人听。万般无奈中,任彤云就对汪瑞华老师说:“要不你和陈老师晚上就来我家里躲一躲吧。”汪老师和陈老师确实不敢回家,可是躲到任彤云家多有不便,而且万一被左邻右舍告发了,不仅罪加一等,还要连累任彤云。最后她们决定躲到任彤云家附近的玉米地里。任彤云家旁边就是学校的玉米地,有个用玉米秆堆成的垛子。天一黑,两位女老师就钻到那个玉米垛子里过夜,任彤云就帮她们“望风”。夜里尽管有蚊虫叮咬,难以安睡,但至少暂时不受人身安全的威胁。就这样,两位女教师在玉米垛子里躲过了那些最恐怖的夜晚。

午夜暴力劝阻人

1966年“红8月”期间,学校红卫兵中有个“夜老虎队”,专门夜晚出动到干部老师家里抄家打人,学校家属院夜晚常听到有人高喊:“红色恐怖!红色恐怖万岁!”

副校长文方首当其冲,多次被红卫兵殴打。他家旁边有条不太深的水沟,文方和夫人冯老师都曾被打到水沟里过,处境非常危险(陈葆琨老师就是在水池里被殴打溺水而死的)。住在文方房子后排的工人师傅刘德新、贺文昆听到动静,都立即过来劝阻学生。他们站在红卫兵和文方中间,用“要文斗不要武斗”讲理,有时还硬抢下红卫兵手中的皮带。因为他们是工人师傅,是“领导阶级”,又是学校工人师傅组成的“工联造反团”成员,红卫兵也不便和他们对抗,常常就悻悻地离开了。此后,每当红卫兵挥着皮带从文方家的前门进来,冯老师或孩子就赶紧从后窗跳出,去敲刘德新和贺文昆两位师傅家的窗户求援。经常是晚上十一二点,师傅们都关灯睡下了,文方一家人还不敢睡。“夜老虎队”一出现,二位师傅闻讯二话不说,穿好衣服就过来把学生们给劝走。文方后来回忆说:“当时如果不是他们的多次保护,我可能早就被打死了。”

勇敢的白衣天使

校医段箴大夫身材瘦高,文静柔弱,说话缓慢。记得当学生时找她看病,即便是非常小的伤病,她都十分认真仔细,一丝不苟。看完病还要嘱咐一些令小青年不耐烦听完的话。文革期间,学校卫生所也被贴满了大字报,无非是批评她爱穿高跟鞋、爱烫头发之类的“资产阶级生活方式”,还有人给她画了漫画,把她的名字故意改写为“断针”。

面对这一切,段大夫好像并不介意,照样一丝不苟地为师生看病,特别是那些被打伤了的“牛鬼蛇神”。只要一有人叫她,她立即背上药箱去救死扶伤,无论是白天黑夜,也不管伤者当时有什么政治问题。当时这些“牛鬼蛇神”受尽了周围人的呵斥、咒骂、唾弃,或者冷漠回避,只有段大夫一如既往,温和细心地询问病情,认真周到地医治,使得那些正遭受政治迫害的老师,感到这世上仍有人把他们当人对待,精神上得到莫大的慰藉。

在汪瑞华老师半夜遭受毒打之后,段箴大夫立即赶来给汪老师敷药,见伤势严重,直说:“惨不忍睹”。敷完药又对汪老师说:“你不能劳动了,休息两天吧。”给汪老师开了休息两天的假条。汪老师当时在劳改队服苦役,每天清早7点就要集合。凭着段大夫的假条,汪老师在家躺了两天,才算缓过气来。段大夫当时能够顶住压力来看病、开假条,令汪老师至今感激不尽。

初中的班主任杨文荣老师在文革中也遭到学生的毒打。有一次杨老师的鼻子突然出血不止,一直接了两个脸盆还在流。旁边的一位年轻老师竟说:“别管她,流死她!”段大夫知道后,立即赶来,先用棉球为杨老师塞住鼻孔,然后用自行车推着送杨老师去海淀医院。一些学生围在旁边骂骂咧咧,还向她们投掷石块。段大夫却始终推着杨老师,坚决地往医院走,结果自己也挨了不少石块。这一幕让杨老师终身难忘。她说若不是段大夫的及时送医,自己那天恐怕性命难保。

文革中受到段大夫救治的老师还有很多,例如教史地的卢念能老师,文革之后曾到段大夫家,感谢她在文革中救了她。

可惜这些老师和段大夫都已经谢世,我们无法了解到更多的具体情况。但段大夫这种不顾个人危险,坚持治病救人的医者风范,却值得我们永远铭记和学习。

稻田“绅士”

1967年的11月,稻田里的泥水在夜晚已结了层薄薄的冰,成堆的稻子却还堆在稻田里,劳改队的干部老师们被驱赶去搬运稻捆。老师们有的排成一列长队,相互传递着。有的自己抱上几捆,在泥水中艰难地行进。负责劳改队的高一(1)班学生高J等人,坐在稻田旁边的小山坡上监视着他们。他们一边呵斥咒骂着,一边把泥巴土块投掷到他们看着不顺眼的老师身上。

最遭罪的要数当时年已65岁的校长王一知,高J等人命令她只能自己搬,不许参加传递;还给她指定了一大堆稻捆的任务,不搬完不许休息;每次抱上两捆还不行,一定要加到3捆。王校长吃力地在泥水中跋涉着,挣扎着,一刻不敢停顿。稻茬把她的腿和脚扎的血淋淋的,学生们投掷的泥巴土块,不断地落到她的头上和身上。白发苍苍的老太太是那样地孤独和无助。这时,一位又高又瘦的男老师走到了王校长身边,毫不犹豫地帮她扛起了沉重的稻捆,迎着那不断投掷来的石头土块,以及监管学生的谩骂呵斥,在泥水里一趟趟地来回运送着,直到全部完成了指定的“任务”,王校长得以上岸休息。这位“绅士”,就是语文老师雷天奕。

雷老师原来在新华社工作,还教过大学,是搞文艺理论的。因为有所谓的“历史问题”(曾在国民党政府工作过),被从新华社下放到中学来。1958年,区委调查组来学校抓“政治思想工作”,听了雷老师的课后,认为他在课堂上“放毒”,使他成为被重点批判的对象,学生们也拒绝上他的课。王一知校长曾为此亲自来听他的课,并说:“我听了他一个月的课,这个老师很有学问,没有什么问题。”雷老师的处境,才因此好过了一些。

文革中,雷老师又被打成“三反分子”和“历史反革命分子”。可能是因为长期被批判的缘故,这个高个子的书生患有多种疾病,平时总是弓着背、苦恼地皱着眉头,说话低声下气的。只有这一次,他挺直了腰,做了一回真正的汉子和绅士。事后,王校长感慨地说:“雷天奕那天真是救了我的命!”

劳改队里的“校长秘书”

汪瑞华老师和王一知校长,一直就是工作中的老搭档,还在上世纪50年代的华北中学时期,汪瑞华老师就曾当过王一知校长的秘书;后来,在101中学时期,她又一直是语文教研组长、学校工作中的教学骨干。然而,最难能可贵的,是在劳改队里时,当汪瑞华老师自己也饱受迫害折磨、生死未卜的情况下,她还一直坚持着照顾王一知校长。

当时,王一知作为101中学的“头号走资派”、“刘少奇的黑爪牙”,在劳改队里饱受迫害:挨的打最多,干的活儿最苦,受到的各种虐待折磨也最多。红卫兵和工宣队还要求劳改队里的老师揭发她,不揭发的就是“保皇派”,罪加一等。监管劳改队的学生也曾多次要求汪老师揭发王校长,但她却说:“我实在不知道,不能乱说啊。”于是,她又被罪加一等,成为所谓的“钢杆保王派”。

劳改队里的老师,平时都不敢和王校长说话,只有汪瑞华老师,始终不离不弃地照顾着王校长。每次劳动或挨完批斗回来,王校长都一头栽倒在床上,不能动弹了,汪瑞华老师就立即帮她打水,洗脸洗脚,擦试伤口,换洗脏衣服,还帮她去打饭。打饭时也常遭到不明真相的食堂大师傅的谩骂,说她是王一知的“走狗”;有时还故意只给她们糠窝窝吃。就连劳改队里的其他老师,也劝汪老师说:“你就别管她啦,你要照顾她到什么时候?”可是汪老师始终没有放弃。在那水深火热、人人自危的日子里,汪老师用她那瘦小的臂膀,紧紧地托住王一知,一起在苦海里挣扎沉浮。

1972年,王一知被平反后重任101中学校长。70岁的老太太二话不说,立即拉上汪老师,一起去收拾学校当时那“没有一块好玻璃”的残破局面。

黑夜送医

1967年秋天的某个傍晚,初一的女孩们正在宿舍里七嘴八舌地聊天,初一(6)班的文某突然闯了进来,打着哭腔说:“帮帮忙吧,我弟弟得了急病!……”文某是副校长文方的二女儿,而文方作为学校里的“二号走资派”,当时正在劳改队里被羁押着。由于文方的原因,文某平日总回避着同学们,大家也不主动与她往来。

她的突然出现,使嘈杂的宿舍一下子安静了。其中有三个女同学,没有一点犹豫地立即跳下床,推上一辆自行车,跟着文某就走。黑暗中,她们看到地上蹲着个六七岁的小男孩,旁边站着一筹莫展的文方夫人冯老师。原来她们母女正送孩子去看急诊,101中家属宿舍离车站很远,她们无力再背动他了,只好找同学帮忙。大家立即让小男孩坐上自行车的后架,抱住车座,两个同学一边一个扶着他,另一个同学推着自行车,急忙朝公交车站走去。她们走得很快,瘦小的冯老师都要跟不上了。

到车站后,她们把自行车一锁,和冯老师一家一起坐公交车到了海淀医院;下车后,又帮助把小男孩抬到急诊处;看完病拿好药打完针,她们又一起帮助把孩子送回到文方家。

回到宿舍后,有同学议论她们:“和走资派划不清界限。”她们却立即理直气壮地反驳说:“文方的孩子又不是走资派!”……

一晃,近半个世纪过去了,如今,文方夫妇住在他们小儿子为他们买的新房子里安享晚年,三个女孩也都已过耳顺之年。如同所有老三届的中学生一样,她们也难免会在内心里留下许多的愧与悔,但唯独对这件小事,她们至今只感到庆幸。她们也从自己与共和国共沉浮的命运中得到启发:不管外界说什么,做人只要顺从了自己的良心,就一定不会后悔。

孔子曰:“人之初,性本善。”孟子云:“恻隐之心,人皆有之。”大多数中国人原本都是善良的。但是“阶级斗争”的宣传教育和暴力革命的蛊惑煽动,使得人们自然的善良本性被摧残、迷失和扭曲了,而兽性的自私、冷酷、暴虐与残忍,在“无产阶级专政”的口号下被极大地激励和膨胀,所以文革中才会有那么多的血泪和苦难。然而深入历史事实,笔者欣喜地发现,即便在最黑暗的年代,人性的善良并没有被完全泯灭,她如同劲草深深扎根于人们的心田。当年如果不是这些普通人对善良的默默坚守,很多受害者都难以度过那个残酷的岁月,也许101中在文革中的非正常死亡人数会更多……

上述故事虽然都是些不大的事情,却意义非凡,正如那位平凡的人力车夫在《一件小事》里给鲁迅先生带来的启示:“教我惭愧,催我自新,并且增长我的勇气和希望”。

2015年10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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