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动农馆旧事追忆

一、武斗避难:从主楼到石油学院

1968年的春天,清华园内风云突变,两派由原先的大字报争论、高音喇叭对骂,一下子升级到占领校内建筑战略要地作为据点,剑拔弩张,时有团体械斗及伤亡事件发生。之后两派又纷纷抢占学生宿舍楼,我所在的十号楼被团派占领,无家可归,不得不迁往主楼,与几位老四同乡校友同住一大间。校园内的形势越来越吃紧,住在主楼很不安全,离主楼最近的八饭厅即使供餐也不敢去。这个临时大家庭便作鸟兽散,大多暂避在京其他院校,也有回老家的。我想回福建,但单程路费加零花钱要四十多元,一个穷学生那里来那么多钱,只得寄居石油学院避难。

在石油学院的学生宿舍里,生活安定清静,时有同乡聚会,并不寂寞。然而,不知为什么,心里老是记挂着清华园内的形势变化,尤其是老四的命运,每隔一段时间,我会回校走走看看。

二、第一次手持长矛

五月十日那一天,我又回到了学校。在动农馆,守楼的、来打探消息的老四众多,人声鼎沸。无九老四头头刘晓光(于几年前过世)走过来,向我打招呼。他说,今天老四要在动农馆前召开批斗原电机系书记走资派陶森大会,要我一起参加大会警卫工作,征求我的意见。我犹豫了一下,答应了。我想只不过是“警卫”而已,批斗大会结束就走人。再者碍于面子,无法当面拒绝他的请求。集合队伍时,发给我一顶柳条帽、一副铁皮制的护身盔甲、一根长矛。不是“警卫”吗,还用这些东西干啥?我大大地低估了“警卫”一词的含义与份量,想退出来已是悔之晚矣。

我们排列好队伍,快速步出动农馆,向二校门方向出发。一到现场便傻眼了,老团来了很多人,黑压压的一大片。对方的长矛队早已排好阵势准备大战一场,长矛队后有几百位老团群众在助威呐喊狂叫谩骂。我被安排在第一排,最南面的第一个位置,靠近通往照澜院大桥的桥头。桥头上挤满了围观的老团群众,近在咫尺。我脚跟还没有站稳,便挨了老团砸过来的几砖头。从来没有看到过武斗场面,更没有亲身经历过,一点思想准备都没有,心里发慌,神经绷得紧紧的。我胆怯得很,想往后退又绝不能退,后边还有两排警卫人员,我一退整个队伍就要乱了。只得硬着头皮、故作镇静、小心应对。好在与我相对的老团,手持长矛,站着一动不动,长矛倒是没对上,桥头方向砸过来的砖头,却如雨点般地飞来。我东躲西避、前后腾挪,大腿小腿上还是挨了很多下。揪斗大会进行不到一个小时便草草收场,整个过程双方长矛队只在中间地带有过几次进退攻防,两侧基本上是对峙不动。回到动农馆后才发现,我的大腿小腿上留下青一块紫一块的淤血及皮破血流的轻伤。在现场时不觉得,待精神放松后才感到被砸受伤处热辣热辣的,胀痛胀痛的。从此以后,我就再也没有离开动农馆,一直到七二七。

三、为了解救科学馆一百多位四一四兄弟姐妹——挖地道

动农馆的守卫人员主要由动农系及无线电系学生组成,也有少数其它系学生及动农系教职工。无线电系人员以无零零、无零、无八为主,无九只有两位年级老四头头及我三人。因为之前没参加任何战斗队,长矛队有任务不会通知我参加。动农馆楼顶上设有岗亭,平常的主要任务就是楼上值班放哨,24小时不间断,人员轮换,以防老团偷袭。

5·30这一天早晨,一觉醒来,发现动农馆内空空荡荡的,死一般的寂静,我预感到有什么特大事件要发生。一问方知老团正在急攻东区浴室,老四主力都赶赴东区与老团对垒,以解浴室之围。5·30一战,老四伤亡惨重,镇守浴室的老四全部被老团俘虏,还死了人。动农馆再也见不到之前“兵强马壮”的场面,一个个神色严峻,悲愤填膺,欲哭无泪,士气十分低落。此后天天都有一批人离开动农馆。无线电系老四的主要头头及无九老四头目都相继离开。多数人选择离开动农馆,馆内一下子冷清了许多。我的性格固然懦弱,却十分倔犟,既然已经进来了,不肯轻易出去。何况被老团严密包围的科学馆里,还有一百多位四一四兄弟姐妹。为了他们,绝不能离开,也绝不会离开。

5·30后,科学馆被团派团团围住,馆内老四受困于馆内,不能出大门一步。总部决定从动农馆与科学馆双向对挖地道,以解救科学馆内100多位老四脱险。指令一下,大家一刻也不停留,马上干了起来。由于施工现场受限,每班只能两人工作,一个挖掘,一个运土,两人随时互换。为了加快进度,一天二十四小时连续挖掘不停歇,人员轮换。这一段时间主要任务是楼顶值班和挖地道。值班时常常遭到老团的弹弓袭击。老团的弹弓威力极大,打得岗亭“嘣嘣”作响。有一次一位老师值班,不小心被老团弹弓射来的砖头击中,当即打掉了两颗门牙。

为营救科学馆的老四,动农馆的同学们天天挖地道,日以继夜,轮班作业,拼命干活,谁有空谁就上,一刻也不停歇。工程进度极快。眼看地道即将合拢,马上与科学馆的战友会师了,大家都很高兴。谁能料到7月16日清晨,地道被老团炸塌,捉走了一位挖地道的老四,还往地道里灌满了水。

四、一周内三次遇险,死里逃生

久围不下,老团中的极端分子恼羞成怒,于7月9日火烧科学馆,科学馆楼顶一片熊熊大火。动农馆内的一些老四在楼顶观望火势时,有人被老团开枪射中。我闻讯跑下楼,只见张继昆已躺在担架上,开始往门外抬,抬者是动农系的杨仲文及陈泽荣。两人身材矮小,特别是陈泽荣,身体单薄瘦弱,刚上路就摇摇晃晃的,十分吃力。我忙上去抢过陈抬的担架这一端,叫他协助前边的杨仲文一起抬。张继昆十分健壮,体重160多斤,抬着非常吃力。刚过大桥,二校门方向就不停地朝我们开枪,子弹呼呼而过。为防枪击,我不得不猫着腰弓着身,全靠手臂用力抬,累得够呛,只能咬紧牙根坚持再坚持。到达主楼送张上汽车后,我一个人顺着人行道返回,一上大桥老团又开枪了。过了桥就是动农馆,我快步朝前跑,几颗子弹呼啸而过,好像就从我的耳边擦过去。不对!我赶忙卧倒,匍匐前进,扒在大桥栏干一支立柱后边。又一颗子弹飞来,不偏不倚正打在这根立柱上,弥漫着些许尘埃。弹洞离地面约一尺多高,若无立柱档着或子弹往外偏移十公分(立柱只能遮掩身体的一小部分),必在我的脑袋上开花无疑。我的心“砰砰砰”地直跳,一动也不敢动,象死了一样在地上扒了约莫一两分钟。我调整了一下自己的情绪,得想办法脱离险境。往前或往后跑会将全身暴露在枪手视野之内,往南横穿马路同样不行,只能往北翻越栏杆跳河了。于是,我猫着腰站起来,发现大桥栏干外侧下面有几根粗管子(可能是自来水管和暖气管之类的金属管道)紧挨着大桥下沿,横跨小河两岸,便快速翻身跳下,沿金属管道顺利跑回动农馆。好险啊!八十年代及九十年代初两次来京出差专程到清华,动农馆边大桥上的那个弹洞依然清晰可见。1999年来清华,弹洞遗迹已荡然无存。

过了几天,我在动农馆东门前看到,动农系的几位老四在挖好的沟壕北侧(旧水利馆方向)用制图板等物件立屏障,以防旧水利馆老团对过往老四进行枪击。突然间一声枪响,一颗什么东西从我的后脑勺钻了进去,一摸粘乎乎的有血,糟了,不会是子弹吧?心里一阵紧张。但我的意识十分清楚,是否回光返照?我紧紧按住后脑勺的伤口,沿着新挖的沟壕跑向主楼。主楼方面派车将我送到北医三院。医生检查后,取出一小块如铁屑般的卷曲金属物,再缠以纱布包扎伤口,说无大碍。估计是旧水利馆的老团开的枪,子弹打在如钢管之类的金属物上,蹦出的碎片击中后脑勺。回到主楼后,记得是张雪梅亲自张罗安排做的病号饭(蛋炒饭),当天下午回动农馆。

我带伤(头上还缠着纱布带)坚持参加挖地道。一次与动农馆头头朱振奎同班挖掘,他说地道再过一两天就要合拢了。没想到第二天(7月16日)清晨地道被老团炸塌,捉走了一位老四,还往地道里灌满了水。我闻讯下地道趟着水,一直到被炸塌的洞口附近。此时洞口外有人往地道里扔进了一颗手榴弹,在水中爆炸,没掀起多大的浪花,更没有伤及我。

一周内三次遇险:第一次遭枪击有惊有险;第二次遭枪击有惊无险;第三次遭手榴弹炸无惊无险。特别是第一次,我扒在大桥立柱旁时实实在在地感受到面临死亡的严重威胁。学姐唐金鹤在《倒下的英才》一书中提到,蒯大富曾授意手下,可以五支枪同时对准老四射杀,到头来要查也很难查清,免得承担责任。这次遭枪击当属于这种情况。现在回想起来真是后怕!保住小命,只受轻伤,实属不幸中之大幸!

记得5·30后,动农馆里的老四除杨树立遭老团穿甲弹击中死亡外,有多人遭枪弹袭击受伤。“铁蛋”在通往主楼的人行道上遭枪击,子弹贯穿小腿,留下两个伤疤,他是第一个受枪伤的,所幸未伤要害,包扎好伤口,又回到动农馆。张继昆观看科学馆楼顶大火遭枪击,子弹从右上胸近肩部处穿入,至背部穿出,造成整个右手臂失去知觉,残疾终生。姚清信(已过世)、杨明杰遭手榴弹炸伤,姚一只眼睛被炸瞎。我只是受了点轻伤。陈泽荣也有差点被旧水老团射来的子弹击中的经历。

顺便提一下,工宣队进校后,有一天我在八饭厅前打排球时,发现一块儿打球的电机系一老四同学(个子较矮,皮肤白净,偏爱排球),腿上有多处伤疤,问及方知他在守九饭厅浴室时被捉,老团要他用手提扩音器向老四喊话“策反”,不从就捅一刀,被捅了多刀之后,他实在忍受不了,向老四喊话。

五、从7·16至7·27

7·16地道被炸遭到严重破坏后,大家都十分沮丧。解救受困于科学馆内老四的唯一途径被割断,希望的肥皂泡就这样彻底破裂了。

从7·16至7·27这十二天时间,是动农馆内最最难熬的日子。本来5·30后动农馆就少了欢声笑语,这下子更是没人吭声。再也不需要挖地道了,整天大家都阴沉着脸,心中那种沉重的压抑、深深的忧郁是难于以言语来形容的。

面对现实,科学馆被团派团团围困,解救无望。动农馆是老四离科学馆最近的唯一据点,毋庸置疑,必需坚持守住动农馆。有动农馆在,科学馆内的老四至少还能看到一点希望;若动农馆失守,科学馆内的老四无异于束手待毙。自无0的杨明杰、姚清信另有任务被调走后,驻守在动农馆内的人员一共只有十三人,人数少得不能再少了,虽与科学馆成犄角之势,却处于老团的半包围之中,自身也十分危险。倘若老团来攻,能守得住吗?我多少有一点担心。但是我决不会离开动农馆,因为科学馆内还有一百多位四一四的兄弟姐妹,其中还有我的同乡好友房0的姚荣达(于2011年过世),及无96的女同学黄斐萍。老四占领科学馆后,黄在一次搞卫生擦拭纱窗时,不小心从三楼直落掉下,我曾到科学馆探望过她,所幸只受点轻伤,未造成严重后果。为了他们两位,我也必需坚持到最后。

在那最最难熬的日子里,我时时暗地里想:无辜的老四群众,接连着一位一位惨遭枪杀,老四曾组织在天安门前抬尸游行过,高层应当是知情的,为什么还让老团中的极端分子继续横行作恶、滥杀无辜?!想到这里,不敢继续往下想了,一种空前的恐怖感压抑得我透不过气。不过,我崇尚“人之初,性本善”,决不向丑恶势力屈膝低头。

在地道被炸后的日日夜夜,在对前路无限的迷茫中,我祈祷并期盼着科学馆内的同学能早日逃出平安归来。7·27那天,我们甭说有多高兴,帮着工宣队一起拆路障,和科学馆出来的同学们拥抱在一起,狂欢在一起。我们终于坚持到最后。

我清楚地记得7·27那一天,留守在动家馆内的老四仅有十三人。他们是:冶金系的朱振奎(八字班,主要负责人,分配到四川江油冶金部属某厂。我毕业赴绵阳报到待分配期间,专程到江油拜访过他);动农系的夏群生(零字班,主要负责人)、杨仲文(八字班,我的同乡中学校友。其在北大的弟弟曾专程到动农馆劝说他离开学校,他执意不从)、陈泽荣、岳光溪、张玉新(零字班);无线电系的“铁蛋”(无七,北方人,个矮圆脸健壮敦实,文革前为无9 年级民兵训练教练员)、黄开开(无0)和我(无9);电机系零零字班专门搞后勤的两位女同学张莹(北京人)和丁小平(哈尔滨人);还有两人可能是动农系的教职工或其他系的同学,记不清了。

六、题外话

我生性孤独而倔犟,不关心政治,也不要求“进步”,一直至文革前几个月才搭上班上最后一批入团。1966年6月1日那天上午,我还赶到主楼上完了脉冲技术实验课,全班五十多人仅十多位同学到场,我是其中之一。动农馆前斗陶森大会后,我收到从福建老家发来的电报及电汇(当时二校门邮局已迁往校外,邮来信件摆放在窗外),叫我立马离开学校回家,我固执不听劝阻。想不到我会被卷入了政治,而且卷入得那么深。所幸的是我与四一四一样,算是命大走运,保住了小命,逃脱了毒打,最终全身而退。工作后第一次回家探亲时,我遭到全家人的痛斥和责骂,我十分理解家人为我的行为长时间担心受怕的那种心情。然而,回想起四十五年前己之所作所为,我无怨无悔,因为我为反对人性之恶、坚守人性之善,坚持到了最后。

2014-7-16定稿

(原载《历史拒绝遗忘——清华十年文革回忆反思集》,中国文化传播出版社,2015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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