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亲历的故事

我没见过故事的女主人公。我在当地只待了一年半,到那儿时这故事已经早结束了,我本来是可能根本不会知道这回事的,一般农村人都不缺分寸,在不相干的外人面前并不多嘴。

在苏北洪泽湖地插队好几年,上调无望,我从湖地迁到了我妈妈医院下放的临江,到了我妈为我联系好的生产队,住进位处该生产队的大队部,那里隔了一小间是让我住的。到临江目的非常明确,就是为了离开农村,我妈、我自己、队干部、农民,无一不认为我是暂时呆在这儿,一年半载就要走的,所以就住大队部吧。

来了后就发现家在本生产队的大队长的父亲一家对我极好,大队长的母亲甚至来我的住处看是否缺少什么东西,常送菜和吃的给我。我总以为这些是我妈的本事,医生嘛,人们总对他们有求。

我的小屋朝南开着窗,窗边大队部院落外一条小路是大家上下工的必经之路。一般没人会在我窗前驻足与我攀谈,除了一个人。此人叫许立荣,挺俊气的小伙子,个子在农民中应该算高的了,脚穿一双农民青年绝不会穿的篮球鞋,一看便知曾是学生。他会特意弯进大队部院子,站在窗前没话找话与我讲几句话。我那时对这种来自异性的有点不一般的注意自然是很有警惕的。这时我已很快与一位住在附近的女孩子比较熟了,我向她打听此人,知道他是队里当时唯一的高中毕业生,已婚,刚有了一个小孩,富农子弟。我立时觉得很奇怪,富农子弟与知青套近乎,这是我以前在湖地决不可能的事。女孩问我怎么想起问他,听我说了后看看我,暧昧一笑,没说什么。我对她那样子十分气恼。从此,那小子再来,我开始爱理不理,但他似乎并无不快,见我仍打招呼,不过不大再来了。

未婚的女孩叫做女娃,女娃们都在一起干活。一段时间后,我与这些女娃们都很熟了。农村人结婚早,她们最大的也比我小一岁,都叫我姐姐。一次一个女娃看着我对我说:“你像一个人”,我问像谁,另一女娃立刻阻止“嚼舌头根子,你要害人啊?”那女娃闭嘴不讲了。我觉得她们有什么关于我的事瞒着我,心里不舒服,便在那几天反复地个别地穷追不舍。

“你神像华敏。”女娃终于向我坦白了。“谁是华敏?我们队的吗?我怎么没见过呢?”“她……她死了。”然后急急辩道“姐姐,对不住,我不想说的,是你一直追着我。”我其实并没这种忌讳,倒有点想了解这个据说与我“神像”的女孩,以前我还从没听说我和一个农村姑娘相像呢。这样我从几个女娃知道了这样一个故事。

张华敏是大队长的妹妹,他们还有个哥哥在外做事,他们的父亲是我们生产队十几年的老队长,年纪大了刚刚退下不干了,但别人对他尊重依旧,他仍参加所有的干部会。华敏是他们家唯一的女儿,这个大队至今唯一有过的女高中生,她与我同年,据说我们个子也差不多。我所在的大队女孩子很少上学,我熟悉的女娃们都是不识字的,凤毛麟角的大队卫生员和妇女主任大概只上了小学。(所以我想,什么叫“神像”?是不是就是都有某种女学生的神态?)女娃们说:“她命好啊,家里劳力强,哥哥是大队长,就她一个老巴子女儿,爸妈都让着她,她要念书就念书,不下田。”张华敏小学上的是大队的小学,初中开始就去镇上中学读书了,文革起来耽误了两年,学校复课后又复学,一路念到高中毕业,她是这一带的凤凰。

张华敏与许立荣是同学。许立荣的父亲是富农,却是断文识字的,很少听到他讲话,平静的国字脸有点不卑不亢,有时觉得他不大像个毫无见识的老农。许立荣与张华敏从大队小学就开始同学了,后来一起进了镇上的中学。从我们生产队到镇上中学,要走十里土路,翻过一个高坡又一个高坡,不见行人,当然更无车辆。许立荣与张华敏天天结伴,在高高低低的土路上来来回回。

我是从洪泽湖地“老区”迁来的,来这儿后很快就感到这里没有湖地那么尖锐的阶级对立。不像在湖地,至少我看到的贫下中农,他们对四类分子及其子女除了呵斥吩咐是没有一句多话的,看不到他们有来往,我在湖地也从未与成分高的农民有过任何来往。而这里贫农与富农一起在田里边做事边说笑,耕田的休息时一起听一富农神侃,贫农家女儿和富农家女儿上工下工亲亲热热,下雨天不出工一起到哪家做针线,俨然闺蜜。乡里乡亲的似乎有一种温暖气氛。华敏这父母的心头肉天天要这么远地上下学,不管刮风下雨,冬天时天不亮就走,常常黑了后才回来,有“她二大爷”家的立荣小子跟着,看他有时还帮她背书包拿东西,做父母的心里都是比较安稳的,从不觉得自己有立场上的不妥,后来做了大队长的哥哥也从无异议。

春去秋来,一年又一年,张华敏与许立荣从两小无猜的小孩子长成了正当年华的姑娘和小伙子。我后来想,张华敏的父母难道从来没想过这青梅竹马的关系会往哪发展吗?是的,农村女孩子一般都嫁得很远,如不是嫁一个外来户,没见过娘家婆家在同一村庄的。农村女孩子不会自己找男朋友,怎么也是要家里为她找婆家的。但是张华敏是高中生,与庄前庄后那些和她一起长大的女娃们想法已大不一样了。她与许立荣由玩伴、同学发展到同学、恋人,私定终身,山盟海誓,这些就象春天花要开一样,实在太自然不过的事了。我问女娃们“他们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好的?”女娃们都说不知道,因为他们从小就一路来一路去,而且都是那么熟悉的人,谁也没多想。

学上完了,张华敏与许立荣双双从高中毕业。张华敏父母开始张罗托人为她说婆家,我们这丫头是高中生呢,我们要找一个脱产干部。这对不寻常的青年知道到了公开他们关系的时候了,商量好了后,同时分头告知各自的父母,表示非她不娶,非他不嫁。这不下于在两个家庭都扔下了炸弹!两家父母先都被炸得目瞪口呆,继而火冒三丈,痛心疾首,坚决反对。平日看不出的阶级壁垒赫然显现,其狰狞和森严一点不输洪泽湖地“老区”。

华敏的父母火冒三丈,“你还要脸吗?哪个女娃自己找婆家的?你得失心疯了?找个富农婆家!你念书念哪去了?你看跟你好的玉琴,她没念过一天书,她都知道要找个贫农婆家改她的富农成分。你这么好的条件反而不要了,要挤到富农窝里去做四类分子!你是好日子过烧包了?告诉你我们不同意!”大队长哥哥也来了,铁青着脸:“告诉你华敏,你想都别想,你不要又害自己又害人,我不会要一个富农妹夫,我们家不要一个富农亲家!”华敏泪流满面大喊大叫,说他们干涉她婚姻自由,她不要他们包办,立荣爸爸是富农但他不是,他是新社会长大的青年,从来都是学校的好学生,她就是要和立荣结婚,你们管不着!父亲说,你从小要什么我们给你什么,把你惯的!现在就这事不能依你,我们还不是都为你好!从今开始,不要再和立荣来往了。华敏说,不可能,我明天就要去找他。哥哥拍着桌子,“你敢!你试试看!我把你关起来!”

这边老富农痛心疾首,手指点着儿子,逼出了好多话:“你这是做梦!华敏是什么人?他们是什么人家?那是你能够得着的吗?不要跟我说她对你怎么样,不管她怎么样、怎么想,我告诉你,这事不会成,我们家也盛不下她!立荣,我辛辛苦苦培养你读到高中毕业,没想到你这么不明事理!你不会不知道你的身份吧?我们只能过我们这种身份人的日子,你在妄想什么?你这是丢人,丢你自己的人,也丢你老子的人!”立荣喜欢在学校,虽然在学校也人人知道他的富农成分,但那是概念上的。回到村里,在乡亲们面前,这富农家庭便是具体得有血有肉了,与大家朝夕相处的富农父亲,他的身份就是大家看着长大的立荣的身份,那不是阴影而是实实在在打在额头上的黑色印记,人人都会将他看穿至骨,自己也就是这样被压矮半截,他是气短的。他知道父亲的话有他的道理,他不是没有自知之明,但他不甘心,他无法舍弃对他一片痴情的华敏和她的相知相伴,无法不珍惜这么多年心心相印的美好时光。他低头听着老爸的训斥,没再多辩解,但不想放弃。

在两家的爆炸也震动了全村的人,甚至整个大队都在议论纷纷。女娃们心情复杂地兴奋。多少年来,她们对华敏的好命都是羡慕的,甚至有点妒忌,这下她与她家闹成这样,心里多少有一种得到公平的感觉。但她们感情上又是站在华敏一边的,这事多新鲜啊,和她们一起长大的女娃自己找了本村的男娃,不顾家庭反对要嫁给他,太令人跃跃欲试了!成分高的女娃在想,他们要是结婚了,华敏也成了富农了,看他们怎么对待她,他们会把她当富农吗?

几天后是镇上的赶集日。张华敏与许立荣一早出去后到午饭时都没回来。不等他们到家,大队长已得到报告,说有人在镇上学校看见他们俩在一起。华敏一进家门,被等在那儿哥哥推进自己的房间,门立刻在外面锁住了,哥哥隔着门说,我也不想关你,是你逼我这么做的,我不能眼看亲妹妹你往火坑里跳,你好好想想吧。华敏气得大哭,母亲坐在门边陪着掉泪,一边劝她听话,华敏哪里肯听!

大队长转身出了门。傍晚一民兵传许家父子去大队部谈话(“是的是的,就是你现在住的地方”),主持谈话的是大队支书,大队长坐在一边,父子俩站着。这场谈话是刻骨铭心永生难忘的。那是一顿狠训?是一场羞辱?许立荣后来根本不愿意和任何人再提到那场谈话。好一段时间后,老富农与一上中农老哥一起耕田,几个来回后,牛要歇口气人要抽袋烟,老哥又问起富农,老富农呆了一呆,没有表情地说起那天的事。在支书要求立荣放弃华敏时,立荣搬出了婚姻法。老富农还没来得及阻挡立荣,大队长已经火了,站起来甩了立荣几个大嘴巴,骂他“癞蛤蟆想吃天鹅肉”,立荣捂着脸还在争辩恋爱自由,大队长不与他辩论,转过来准备“教训教训反动透顶教出这个不知好歹儿子”的父亲,立荣赶紧说,这是他一人的事,不仅与父亲无关,父亲还一直是反对的,大队长根本不理,动手便打。“他打,按班辈他要叫我一声二大爷呢”老富农好像在自言自语。立荣这时立刻上前拦住说,他答应不再与华敏来往了。大队长住手了,支书说:“有你这话就对了,要知道自己的身份。如果你说话不算话,我们要找民兵把你们父子吊起来,还要告你们勾引贫下中农,下县里的大牢,我是说话算话的!”

第二天一早,许立荣就离家去了二十里以外的公社河工,本来我们队去的是他的堂哥,他去替换堂哥回家,就此住在那儿了。他父亲也是第二天一早就离家去了上水的亲戚家,他是去为立荣寻找并落实亲事的。张华敏放出来了,她知道立荣去了河工,闷闷地进进出出,有时和女娃们一起上上工,心不在焉,女娃们都小心翼翼地对待她。那时大队小学放假了,她哥哥开始替她托关系找人,准备秋天开学时让她去做民办教师。玉琴与华敏同年,玉琴悄悄告诉她立荣家去替立荣说亲了,华敏说“去吧,我和立荣处这么多年了,我知道他不会变心的。”

一个月后,立荣家为许立荣找到了合适的对象,对方比立荣小两岁,是个初中毕业生,当然也是个成分高的,富农的女儿。女方家提出要见一面。家里通过小队大队一路绿灯将许立荣从河工召回,即刻准备相亲。许立荣毫不抗拒,心如止水,默默顺从地配合。全村人都知道立荣要去相亲了!他那个对象也是个有文化的呢!听说长得很不丑呢!

张华敏听到这消息后太震惊了!她立刻去立荣家找立荣,立荣妈说立荣不在家去镇上了。华敏等在路口。夕阳西下时,立荣出现在高高低低的土路上,影子长长的。没多久前,这路上走的是他们两个人,映着长长的两个影子,怎么恍若隔世了?华敏迎上去,立荣见了她低低叫了声“华敏”打招呼,眼睛却立刻闪到一边,继续走路。华敏跟着他问他:“听说你要去相亲了?”“是的”脚步反而加快了。华敏眼泪涌了出来:“你……你怎么能这样?你那时怎么和我立的誓?”立荣脚步更快了,声音却是坚定的:“华敏,我们不是一样的人,我配不上你。我只能过我们这种人的日子,和我们一样的人在一起,没有其它的路可走的。你去问你哥哥吧。”立荣已经进村了,华敏只觉得天昏地暗。

穿戴整齐的许立荣与他父亲一起出门去上水相亲了,后面有几个小孩在跟着起哄:“许立荣,你要到哪去啊,穿得跟个新郎官似的?”碰到的大妈大婶眉开眼笑地和他们父子打着招呼,夸赞着立荣,碰到的男劳力和他们父子开着玩笑。这是一件喜庆的事,乡里乡亲热热乎乎的,人人都显得很高兴,看着他们出了村,上了路,走远了。

玉琴这天家里有事,上工迟了一点,她走时上工的人已经走了一会了,村里路上没什么人。她走过华敏家,见华敏倚墙站着,眼睛红红肿肿的,脸色凄楚,她心里很为华敏难过,走过去招呼她“华敏吃饭了吗?”华敏见了朋友眼泪又出来了,说:“没有,心里痛。”玉琴劝她回家,在这儿给人看见反让人嚼舌头,见华敏往里走,她也就离开了。这是村里人最后见到活着的华敏。

中午收工回来,家人没见华敏,有点奇怪,但想她这两天心里不快,大概到哪个同学家去了。到了下午收工回来,公社水库请人带信过来了,问张华敏在不在家,说他们从水库里捞到一具女尸,看着有点像华敏。这真是晴天霹雳!华敏的父母哥哥都冲去了离这儿好几里地的水库,一路喊着华敏。玉琴想到早上与华敏的对话,也哭着跟去了水库。张华敏穿着新衣新裤,好像也是准备相亲似的,但已经唤不回来了。水库的人说,他们上午远远看见一个女娃在水边徘徊,也没多注意,不知是不是失脚滑进水里去的。华敏的父母和哥哥都哭着说,肯定是她失脚滑进去的,唉,哪里不能玩,到水边去玩什么嘛!

失足落水的张华敏下葬了。许立荣按期娶回了新娘,有了小孩,没人知道他心里是怎么想的,和华敏多年的过去好像从没存在过一般(真的吗?)。玉琴出嫁了,成了贫下中农。张家的伤痛渐渐地远去了。我去过张家,注意到墙上有一个小镜框放了一些照片,里面没有女孩子。村里日子平静和谐地过着。只是女娃们都记着华敏的忌日,死亡抹平了所有心中多多少少曾经有的不平,到了那天,她们相互提醒着,回忆她们知道的华敏,为她痛惜,同时对狠心的立荣侧目相向,敌意地议论他那有文化的媳妇。女娃们都已说好婆家了,一两年之内都将嫁得东南西北,那时华敏也没人再追念了。

“唉,成分啊!要说般配,哪有比他们俩更般配的了?”告诉我这故事的女娃们说。

后记:79年的一天早晨,我走在去教室的路上,听到传来中央人民广播电台播出的为全国所有地主富农摘帽的决定,凝神细听,立刻想到临江我认识的富农子女们和他们的父辈,他们一定也在注意听这激动人心的新闻吧?想象他们该会多高兴啊!终于抹去贱民的印记,可以翻身抬头做人了!我不禁泪水盈眶,心里无比感激和感慨。立荣会去华敏坟上告诉她这消息吗?现在我们是一样的人了,却已阴阳永隔!华敏啊,如果我们能迟来这世上七八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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