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旧时吃喝杂忆

从一个人吃饭的斯文程度可以看出这个人的家境、人生经历、社会地位、个人修养。我发现,凡是经历过六十年代饥饿的人,吃相都不会很斯文。我就是如此,不管吃什么都狼吞虎咽,好像生怕别人会和我抢一样。我曾经参加过许多盛宴,和高官们在一起进餐。虽然自己每每很克制,但是一旦菜肴上桌,总是不由自主。夹菜时总是稳准狠,好像饥肠辘辘,饿了几天似的。常常热菜还没有上完,我已经在打饱嗝了。

我的父亲是个孤儿,又经历了三年“自然”灾害,养成了不知该叫做节俭还是鄙吝的习惯。他吃土豆从来都是连皮吞下。即便用土豆做菜,也从来不削皮。你如果让他削皮,他就说,你是没见过饿死的人。

清楚记得,父亲若饭粒掉在衣服上,就马上一按,拈进嘴里。若一个没按住,饭粒儿由衣服上掉下地,他便立刻双脚不再移动,猫腰仔细寻找。这时,他若碰上我的目光,就会放慢速度。只有真正经历过饥饿才会养成这样的习惯。

夏天吃完西瓜,父亲从来都不把瓜皮扔掉。总是把外面的硬皮刮掉,切成丝、撒点盐,拌做凉菜吃。如果再多了,吃不了,就会晒干,留作冬天烩菜时用。

家里的桔子因为干燥脱水收缩了,父亲也舍不得扔掉。他用凉水把桔子皮泡展,然后逐个吃下去。

就连点心上脱落下来的砂糖颗粒也要用开水冲服,不知道他的糖尿病是否与此有关。

一次,家里待客。父亲的一杯白酒打翻在了炕头的油布上。父亲在第一时间趴倒,将嘴贴在油布上,吸吮而光。父亲其实酒量甚微,喝完坐起来时,虽然脸色羞红,但并无尴尬之意。

上世纪八十年代。父母家的凉房漏雨,把半桶碎大米给浸泡了。等发现时,大米已经有些霉变。即便如此,父母也舍不得扔掉,晒干、搓揉后,慢慢地都吃了下去。饥饿能使人养成终生不移的鄙吝习惯。

直到父亲去世前,他买菜总要在傍晚人家收摊时才去。把人家剩下的菜,三文不值二文地全部扫荡下来,经常是几斤十几斤地往家买。在父母家厨房的地上,经年累月地堆放着蔬菜。其实,这些菜根本不能吃完,很快就会大把地黄掉或烂掉,于是他又勉强让几个孩子,你一把他一把地拿回家去。我一出门就扔进了垃圾箱,有时也许会扔的稍微远些。

父亲有句格言:要想解馋,辣椒咸盐。我能理解此言的含义。在那个贫穷的年代,物资匮乏,菜是用来下饭的。只有咸和辣,才能使人望而却步。

我天生也对食物有极大的兴趣。1960年,一个初冬的早晨,母亲让我去倒炉灰。在灰堆上,我发现了一堆白菜帮子,不知道是谁家扔出来的。我眼睛为之一亮,让一个小伙伴给看住,回家立即拿筐来收取。看到白菜帮子母亲也很喜悦,那天中午母亲就用我拿回来的白菜帮子做了菜团子。

菜团子很好吃,做法是将白菜帮子洗净剁碎,攥成团。在面案子上铺上一层玉米面,让菜团子在上面打滚。薄薄地裹上一层,然后小心翼翼地上笼蒸。那个饥寒交迫的年代,什么人竟然把能下肚的白菜帮子扔掉,至今在我心中仍是个迷。

那时,母亲偶尔派我端个钢精锅去防疫站食堂打饭。记得每人手里都端着一个饭盆之类的东西,早早排成长队。还未开饭,前面的人迫不及待地敲打着小木窗。每当里面的师傅拉开小木窗,总要凶凶地吐出一句:“疯了!”然后就喊:“拿票来,快点快点。”不知为啥大家都这么急,其实站在第一名的已把头和手都塞了进去,像要爬进厨房的样子。后面的人则伸长脖子、勾着头,相互脸贴着脸,从缝隙处往里看。

因饭是大方铝盒蒸的,需要像豆腐一样划开。人们总嫌蒸歪了、划斜了。看见稍大点的就喊:“我就要这块!”厨师我行我素,任意挑了一块递给他。外面的人就口出脏话:“圪泡眼瞎了,还缺一只角,下面的散饭全铲给我。”里面的人又骂回来:“你才是个圪泡,下一个!”无序的生活,让人们变得粗鲁不堪,名誉和道德都抛之脑后了。

如果打的是稀粥,回家的路上,我总要悄悄地躲到僻静处,端起锅仰起脖子大喝几口。为了避免母亲生疑,路过茶炉房时,往里兑一股开水。

当我抹干净嘴巴回到家,心里总不免有点发虚。有时,母亲揭开锅盖会说:“今儿的粥咋啦这么稀?”听到母亲这样问,我的心一阵狂跳。不由地舔了舔嘴唇,生怕不小心留有饭粒,但母亲从来没有认真追究过这个问题。

1959年,十年大庆,父亲单位会餐,第二天食堂里卖的菜,是一大盆一大盆的“折箩[注]”。那时我们家和食堂炊事员王大爷住邻居,我排上去时王大爷拿着打菜的大勺子在大菜盆里划来划去、上下翻滚,最后给我掏出两个完整的大肉丸子,会意地冲我一笑。

我回去把带有浓郁酒味的“折箩”拌上米饭,吃的格外香。一次,我给儿子讲起这件事情,他听着听着便皱起眉头,半张着嘴,不敢咽唾沫。我问咋啦?他说:“太恶心了!”他根本不知道,吃折箩的日子也跟过小年似的,真香!

我之所以能挺过来,有一个原因,就是夏天和秋天时吃了许多蚂蚱。在防疫站附近盆窑村的田野里蚂蚱很多,抓住一个就放入一个信封口袋里。等有了七八个,就把信封放到火里烧。信封烧掉了,蚂蚱也烧熟了,放进嘴里嚼嚼咽下肚去。蚂蚱的消化系统里有一股绿色的水,是它吃草后消化过程中的产物。非常苦,很难咽。但是饥饿能使人不顾一切。

由于有了挨饿的惨痛经历,后来我每次吃宴席,剩下许多菜时,都有一种沉重感。我吃东西从来不挑食,不管什么,对我来说都是好吃的,因为有挨饿的经验。挨饿真是“切肤之痛”,而且一直痛到内心的深处、痛到永久。

[注]酒席吃罢,剩下的菜肴,不问种类,全倒在一块儿,俗称“折箩菜”。

2013-12-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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