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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则西:大风起于身后

因为这个普通年轻人的去世,揭露出国内最大搜索引擎竞价排名以及部队医院科室外包给‌‌“莆田系‌‌”这两大问题。他用死亡叩问这个世界,什么才是人性中最大的‌‌“恶‌‌”。

八个月

15楼这套90平方米的两居室里到处都是魏则西留下的痕迹:玄关挂着风水帘,一有人经过就哗啦啦响;卧室床头摆着遗像,坐在客厅沙发上一歪头就能看到;再一抬眼,便是阳台上装满《史记》《国富论》的书柜……距离魏则西去世已经8个月了,位于陕西咸阳的家里一切陈设都未发生过任何改变。

每天清晨三四点,父亲魏海全会准时醒来,‌‌“想儿子‌‌”。房间里静默的空气产生大片虚无,只有4点经过的那趟火车,飞驰过轨道的声音让他感觉到世界的真实存在。他试图屏蔽跟儿子患病有关的一切信息:电视播放癌症节目,他立马换台;同事当面提起魏则西的事,他会炸毛儿;若不是记者来访,平日里,他和妻子默契地尽量避免谈起儿子。

但是思念就像眼镜腿儿在魏海全太阳穴边压出的两道印子,抚不平。努力一次次的失败了。‌‌“则西这个事儿也怪,现在七八个月了,但这个事儿一直没凉下来。‌‌”魏海全拿着手机对记者说,‌‌“基本上每隔三五天就有一篇文章就能出来,就是关于魏则西这个事儿。‌‌”手机上的新闻客户端总是隔段时间就跳出与魏则西、百度、部队医院有关的消息,他纠结要不要取消关注,‌‌“最后看多了,心里就难受嘛,想去掉吧,不舍得,不想去掉吧,就难受,反正很矛盾的。‌‌”

2016年4月12日早晨8点17分,22岁的魏则西去世。其生前患有一种名为滑膜肉瘤的恶性软组织肿瘤,绝症。去世前,魏则西曾在知乎——一个网络问答社区上记录自己的求医过程。在‌‌“你认为人性最大的‌‌‘恶‌’是什么?‌‌”这个提问下,他将自己在武警北京总队第二医院做了4次生物免疫疗法,却最终导致治疗延误、人财两失的故事作为答案。

北京武警二院的生物免疫疗法,是魏则西用百度搜索出的有效治疗滑膜肉瘤方法的第一条,‌‌“说得特别好‌‌”。但花了20万元后,癌细胞还是转移到了肺。魏海全至今都清晰地记得儿子得知被骗时的样子——魏则西从卧室走到客厅,双手握拳咬着牙对他说:‌‌“爸,咱们被骗了!‌‌”技术,斯坦福的,却早已在16年前就被美国淘汰,临床试验没有效果。

如果只是一场罹患绝症的年轻人的死亡,可能不会在社会上引起如此多的关注,但魏则西是‌‌“一个死在百度和部队医院之手的年轻人‌‌”。百度和北京武警二院恰恰代表着人类在生存发展中不可或缺的两个因素:信息的获取渠道与生命的延续。

魏则西的去世捅出了隐藏在背后的利益互换,一时之间,人人自危。舆论不断发酵。魏则西的故事最初只在知乎上小范围传播,而2016年4月27日一名认证为报社记者的微博用户发微博质疑魏则西一事,并希望有媒体能够深入挖掘,该内容被转发数万次。次日开始,魏海全的手机就被打爆了,当时他还不知道原因。‌‌“懵着呢,为啥要打?当时唯一的就是一种想法,是不是儿子知乎上写啥东西碰着谁了?惹着谁了?‌‌”魏海全从没想过儿子的事儿会闹得这么大。

5月2日,魏则西的‌‌“三七‌‌”,从墓地回来,魏海全夫妇发现家门口站着两个北京来的男记者,吓了一跳。当天下午,他和妻子躲到朋友家,一个星期后才回来。后来听邻居说,那几天来了好多记者,把小区门口的水果店都买空了。与他家同楼层的三户邻居的门被敲了个遍,都是来打听魏则西家里的事情,或者是想借隔壁的窗户看到他家。

魏则西在知乎上的关注人数还在不断增长,已超过3.9万人。母亲梁茂荣没想到魏则西的死会带来这么大的风波,‌‌“而且把我儿子弄个‌‌‘魏则西事件‌’‌‌”。也有舆论将其称为‌‌“魏则西效应‌‌”。5月2日,国家网信办会同国家工商总局、国家卫生计生委成立联合调查组入驻百度进行调查,同日,百度市值缩水近350亿元。属于‌‌“莆田系‌‌”的上市公司也股价齐跌。5月4日,涉事的武警北京总队第二医院全面停诊。直到4个月后魏海全和梁茂荣去北京见律师时,二院依旧大门紧闭。

11月15日,武警部队方面表示,现已全面停止武警部队医院的375个有偿医疗合作项目。此前,国家卫计委已叫停全国所有细胞免疫治疗。有人通过知乎私信骂魏则西一家,说因为这事儿导致全国30万人失业。

这个生命定格在22岁的年轻人,以另一种方式留在这个世界里。魏则西的一位高中同学告诉记者,她再没用过百度去搜索医疗信息。另一位高中同学王翔宇想起最后一次见面时跟魏则西说的话:‌‌“我不会忘记你。‌‌”魏则西热爱历史,‌‌“他本身是想在历史上留下,留下一些痕迹的‌‌”,却未曾想,是以这种方式。

‌‌“太受罪,回‌‌”

魏则西在知乎上关注的话题主要分为两类:历史和癌症。他喜欢谈郡县制与儒家文化、谈隋炀帝和元末农民起义。王翔宇听说魏则西从初中起每年都要买2000块钱书的时候,‌‌“整个人感觉三观被洗礼了,不可想象。‌‌”因为魏则西知道得多,甚至能大段地引述历史原文,同学们曾起哄让他办‌‌“魏家讲坛‌‌”。

高中时的魏则西留着利落的寸头,坐在椅子上,身体挺得笔直,课桌下是两条岔开的大长腿。他上课不说闲话,下课就追着老师讲题,放学‌‌“立马拔着他的大长腿,背着包就走了。你就感觉你永远赶不上,就是你想跟他说话都没有机会。‌‌”王翔宇对记者回忆。敞着外套,甩着胳膊,后脚跟一颠一颠的走路姿势让王翔宇能在老远外认出魏则西。

魏则西上课时会以点头或摇头的方式对老师所讲的内容表示认同或不认同。语文课上,他曾经举手,直接对老师说:‌‌“你讲错了。‌‌”魏海全说魏则西‌‌“对知识那种渴求非常张狂‌‌”,按大路径,儿子应该学文,但魏则西觉得学理更挣钱,到40或45岁挣够钱就退出,专注历史去写书,‌‌“他干啥事儿都有谱,则西那句话,‌‌‘出手之前得想到百步之外‌’,很狂的一个娃。‌‌”魏海全翘着二郎腿倚在沙发上,一脸骄傲地笑了。

魏则西想要成为‌‌“大人物‌‌”的意愿一直很强烈。他想去泰山看一看,因为每个皇上都到那里封禅。坐车他只坐后排,因为领导都坐后面。研究生他要到美国麻省理工学院去读,因为那是计算机最牛的地方。

他好强,也好面子。得知自己真正的病情前,魏则西从没想过这病会要他的命,也不知道家里为他花了多少钱。所以在父母跟他提起西安电子科技大学想要为他募捐时,魏则西觉得‌‌“丢死人了‌‌”。‌‌“爸,你借,不行抵房子,捐什么款啊。‌‌”‌‌“他也爱面子,他自认为只要他一旦有工作,他挣钱都是小事儿。‌‌”魏海全说。

2015年6月,魏则西的癌细胞转移到肺,发烧到40度却坚决不肯吃药,怕对脑子不好。没有办法,魏海全和梁茂荣才分三次将病情告诉魏则西。魏海全坐在沙发上一抬右手,指着靠墙的饭桌回忆,魏则西当时坐在那儿笑着说父亲不地道,‌‌“你把东西给我拿上来,那些化验单,报告,你给我拿去。‌‌”魏海全跑下楼把地下室里的单子全部拿了上来。

看到单子上写的‌‌“三期‌‌”,魏则西说:‌‌“我堂堂魏则西我能得这个病,老天爷,给我点时间吧。‌‌”随后他开始在知乎上记录他的求医过程,以一个21岁癌症晚期患者的身份。

王翔宇记得每次和同学一起去看魏则西时,他都是坐着,不愿意别人看到他虚弱的样子。第一次去探望,魏则西坐在沙发对面的木椅子上,半小时后,后背的虚汗打湿了T恤;后来是坐在沙发上;只有在去世前3天去看他时,魏则西无力地斜卧在床上,告诉他们,‌‌“我尽力了。‌‌”

在知道病情的第二天,魏则西便跟父母嘱咐过不进重症监护室、不上呼吸机,‌‌“怕进去就见不着我们了。‌‌”2016年4月7日,魏则西做出最后的抗争。病房里,当天开的6瓶液还没有输完,他的手已经再也扎不进针头。魏则西自己拔了留在手背上的留置针,‌‌“不行了爸,太受罪,回,这再耗下去,明天可能就回不去了,今天趁着我还有点劲儿,还能坐车,回。回一厂(奶奶家)去,不回15楼(自己家)。‌‌”

4月11日晚,魏则西似乎感觉到自己离去的时间就要到了,让魏海全和梁茂荣关了手机在屋里说话,从下午6点半到晚上10点半,说到变声,说到没劲儿。魏则西给父母叮嘱的第一条是,‌‌“我要走了,你们俩不能离婚‌‌”;第二条,‌‌“如果条件允许的话,你们俩就再生一个‌‌”;第三条,‌‌“人情债绝对不能再欠了老爸,你跟我妈,你们就是再难也得往前走‌‌”。他让父母替自己好好活,替自己看看这个世界。‌‌“还看这个世界,世界有啥呀,哎!‌‌”梁茂荣坐在沙发上,低头看着茶几上手机屏幕中魏则西的笑容。

4月12日早晨,梁茂荣发现儿子的呼吸越来越弱,胸部突然没了心脏跳动时的起伏,她吓了一跳,手指摸上魏则西的唇边,感觉像是没了气,她又喊‌‌“儿子、儿子‌‌”,却怎么也叫不醒。魏则西靠在梁茂荣身上,在睡梦中离世。

一天后,王翔宇看到魏海全和梁茂荣时,觉得他们突然老了10岁,双眼肿得特别大,对外界的反应不是很快。那一天的魏海全似乎多日未换衣服,浑身是土,下巴冒出泛白的胡茬,魏则西的遗体被抬进灵车时,魏海全崩溃了,抱着儿子的遗像在门口嚎啕大哭,一声声喊着,‌‌“儿子!儿子没了!‌‌”

功德

魏海全已经一个多月没去魏则西奶奶家了。那是他和儿子共同成长的地方,他怕去了触景生情。以前,他和妻子最喜欢礼拜六和礼拜天,因为魏则西会从学校回来,提前几天,他们就去市场里买好肉准备着。现在他和妻子每天只是随便买点豆腐煮着吃,害怕出门,害怕过周末。‌‌“哎呀,不说了,好难受,好难受,太沉重了,这个话太沉重,哎!‌‌”魏海全重重地叹了口气。

王翔宇觉得魏海全和梁茂荣找不到一个出口,‌‌“因为这件事包裹着他们,他们真没有一个缝隙可以走出去。‌‌”采访中,魏海全好几次中断了谈话,‌‌“行了,行了,不说了,说这干啥,越说越难受,走到这儿了,慢慢就好了吧,可能到明年春天,儿子过了周年以后,慢慢就好了。‌‌”

魏则西去世后,魏海全夫妇一面承受着丧子之痛,一面还要应对复杂的人情世故。

5月9日晚上7点25分,魏海全和妻子在《新闻联播》中看到调查结果公布的消息,‌‌“百度搜索相关关键词竞价排名结果客观上对魏则西选择就医产生了影响,百度竞价排名机制存在付费竞价权重过高、商业推广标识不清等问题,必须立即整改;武警二院存在科室违规合作、发布虚假信息和医疗广告误导患者和公众、聘用的李志亮等人行为恶劣等问题。‌‌”

新闻刚一出来,很多直系亲属的电话就打到了梁茂荣的手机上,‌‌“第一个就是,给咱赔偿吧?‌‌”说到这里,魏海全突然向后仰身一笑,无奈和滑稽从他的身体里跑了出来,‌‌“很亲的,特别亲‌‌”。

魏海全看着记者,‌‌“这种压力你无法想象,你门都不敢出。别人后面在指指点点,你弄了多少钱,你闷声发大财,你能想象这种压力。我们没有儿子了呀,你还要这样子再弄。‌‌”

‌‌“我说谁给我们赔一分钱?‌‌”梁茂荣淡淡地说。

9月3日,魏海全夫妇看新闻时,听到电视屏幕里的百度董事长兼首席执行官李彦宏说,‌‌“过去这几个月因为医疗的事件,我们其实一个季度砍掉了20个亿的收入。‌‌”这一句话,瞬间引燃了魏海全和梁茂荣埋在心中的怒火。‌‌“你少挣20个亿就完呗,那你为啥还要怪到我儿子头上?‌‌”

魏海全越想越气,看完没5分钟就给律师打了电话,确定还在起诉期限内,魏海全下楼就去买了第二天的火车票,去北京,见律师。与律师签完委托书后,‌‌“致百度公司和李彦宏关于解决‌‌‘魏则西一案‌’的商榷函‌‌”被以挂号信的形式发出。在律师代笔的商榷函中,魏则西的父母一再质问‌‌“为什么没有人主动找我们给我们一个说法和答复呢?‌‌”他们认为,百度公司同北京武警二院应对魏则西最终死亡的后果承担共同的侵权责任。

11月11日,魏海全在魏则西的知乎账号上更新状态:‌‌“谢谢大家的关心,我们已经把案子送到北京西城区法院,期待法院处理。‌‌”而是否能够被立案,魏海全和梁茂荣心里没谱。

魏海全跟记者提起前段时间李彦宏做演讲时被砸场子的事儿。报道中称,‌‌“10月17日,百度董事长兼CEO李彦宏在中国科技大学,围绕百度无人车等进行《下一幕由你开启》的校招主题演讲,然而现场遭遇砸场,有人高喊‌‌‘李彦宏你个大骗子‌’并冲击会场,随后被工作人员强行架走,签名墙上还有学生留名‌‌‘魏则西‌’。‌‌”

魏则西事件的发酵就像一场龙卷风,从百度这个信息接口拔地而起,继而席卷了部队医院、莆田系、事件中涉及的生物免疫疗法以及政府的监管。

5月10日,李彦宏在百度内部发表了一封公开信:‌‌“因为从管理层到员工对短期KPI的追逐,我们的价值观被挤压变形了,业绩增长凌驾于用户体验,简单经营替代了简单可依赖,我们与用户渐行渐远,我们与创业初期坚守的使命和价值观渐行渐远。如果失去了用户的支持,失去了对价值观的坚守,百度离破产就真的只有30天!‌‌”

7月8日,国家工商总局发布《互联网广告管理暂行办法》,明确要求,互联网广告应当具有可识别性,显著标明‌‌“广告‌‌”,使消费者能够辨明。

10月,我国首个免疫细胞制剂制备行业规范发布,对免疫细胞治疗的质量管控和安全保障具有重要意义,以防止魏则西事件重演。

这场事件衍生出的讨论仍未停止。在一篇题为《网络舆情传播的层级演化——以魏则西事件为例》的论文中,作者将魏则西事件的舆论爆发归因为‌‌“我国医疗行业在舆论场有着较深的负面形象,此次事件更是进一步曝光,且事涉行业内部以前舆论关注的空白点,其中不仅包含虚假医疗、不实广告、科室外包、监管缺位,甚至有网传的行贿受贿,这些都是区别于以往专注于医患关系、治病价格的医疗行业焦点的新痛点。‌‌”

魏则西身后,每一项新举措的发布都是为了预防之后再有‌‌“魏则西‌‌”的出现。每当看到这样的报道魏海全都会想:‌‌“总觉得我儿子真的有功德。‌‌”梁茂荣想起曾在凤凰卫视看到有一个评论员说,魏则西活得值了。魏海全喝光了杯子里的茶水,叹了口气,起身走进厨房又续了一杯,‌‌“我们不希望有这事儿,我们就想儿子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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