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痛说反革命家史

圣诞节亲朋好友的聚会上,酒过三巡,菜尝五味,小照即兴朗颂七律一首,居然博得个满堂彩。诗曰:我军不怕喝酒难,万盏千怀只等闲。鸳鸯火锅腾细浪,海参虾饺走鱼丸。宴席堂后三温暖,麻将桌前五更寒。更喜小姐白如雪,三陪过后尽开颜。朋友边笑边问:这首诗是你作的吧?小照说:哎哟,您甭抬举我,我哪儿有这份才华呀,这是原著。朋友又问:听说你学毛选又有新的心得体会,那你可得多帮助我,咱们好一帮一,一对红呀,小照说,其实也没啥,就是:毛泽东思想的道理千条万绪,归根结底就是一句话,分而治之。根据这个道理,于是就镇压,就诬陷,就干封建主义。

老照三十年代曾在英国留学,春风得意时当过三个月的汪精卫政府的教育部代次长,而真正的次长们分别是黎世衡,樊仲云和戴英夫,查不到姓照的。不想这一光荣历史到成全了他后来死于非命,用台湾同袍的话来说就是死的很难看。六六年红卫兵们在河北省元氏县师范学校揪出了货真价实的历史反革命份子,自然是要按最高指示说的办:打翻在地,再踏上一只脚。于是乎老照头一个倒载葱被从高台上踢落在地,摔断了左臂,不省人事,随后被拖进一间黑屋子里,没人管了。第二天早上红卫兵们正打算“宜将剩勇追穷寇”之际,却发现他早就断了气。于是便通知他在北京的家属们:老反革命己畏罪自杀。您瞧,这老家伙果然是骨子里反动,临到死,也忘不了扫人家红卫兵革命小将的兴。

八零年县文教局发了文件:根据老照生前表现积极,认真,能认识自己的历史问题,接受改造的态度好,经元氏县公安局一九八〇年十二月一日批准,摘掉反革命分子的帽子。古有盖棺论定一说,如今老照却喜获盖棺摘帽之圆满结局,九泉之下,可瞑目矣。

一九四五年日本一投降,老照就成了丧家之犬,因为民国政府颁布了法令:凡是汪伪政府中副部长级以上的官员,都在通缉之列. 他只好改名,在锦州开了个棉纺厂,以经商来养家糊口。可不管怎么说,是他给照家开了反革命的职业先河,而且荫及子孙。因此本文的作者小照也就名正言顺地成了汉奸的灰孙子。

说到正牌大汉奸,国人皆知非汪精卫莫属. 可是有个旅美作家赵无眠却语惊四座,他这样评价汪精卫:“一个人付出这么大的代价,将自己的生命、名节……全压进去,挽救了起码数百万同袍的生命,不叫民族英雄叫什么呢?!”

另一位著名作家章诒和在她的文章里,也谈到汪精卫:读小学的时候,就知道中国有个大汉奸,叫汪精卫。他有“卫石成痴绝,沧波万里愁”的诗句。“卫石”指的就是填海的精卫鸟,一个小鸟,想衔着小石子去填那破败中国的沧海,填得了吗?出于“曲线救国”的政治路线与“主和”的思想,在民族危亡时刻,汪精卫希望能保全沦陷区的一部分民众和土地,他就是这样想的,也是这样做了,为达到这个理想,他跟日本人谈判。日本人把条件说得很好,一旦迈出脚步,条件马上变了。加上老蒋的打击排挤,上了船的汪兆铭无可奈何了,也永难回头了,于是才有一生的“卫石成痴绝”,才有一世的“苍波万里愁”。

章诒和的父亲,中国现代史上的名人,至今没有被平反的全国五大右派之首章伯钧称汪精卫为汪兆铭,这才是他的姓名。他把汪归纳为三点:漂亮,才情,人品。首先,汪兆铭是美男子,最美的是带着侠气的一双眼睛。男人看着也动情,连胡适都说自己若不是男人就一定要嫁他。

其次,是汪精卫的才情,写得一手好诗文。他说:汪兆铭的诗文可以选入教科书!台上是领袖,提笔是文人。章伯钧多次向女儿背诵汪在狱中所作(被逮口占):“慷慨歌燕市,从容做楚囚。引刀成一快,不负少年头。”汪精卫在决定亲赴北京市行刺清朝摄政王载沣前,曾写有一封“致南洋同志书”,书中慨然道:“此行无论事之成败,皆无生还之望。即流血于菜市街头,犹张目以望革命军人都门也。”那时的汪兆铭和戊戌变法的谭嗣同相比,毫不逊色,一样的壮怀激烈。那篇人人熟读的孙中山“总理遗嘱”:“余致力国民革命凡四十年,其目的在求之中国之自由平等……”,实则由汪兆铭代笔,孙中山未写一字。

最后,就是人品。章伯钧说:政治上从慷慨赴死,到涕泪登场,到客死异国,汪兆铭是一路下坡,但人品上,可以说他一辈子无可挑剔。不贪钱财,不近女色,不抽不嫖不赌,他有政治欲望,若和老蒋。老毛相比,是个没有太大政治野心的人。

章伯钧还讲了“人心思汉”的典故。抗战胜利后,蒋介石向全国派遣接收人员,大家管他们叫“劫收”大员,个个“五子登科”。所谓:“五子”就是指他们劫收的房子,票子,金子,车子和女子。国民党的接收,弄得民怨沸腾,当时的报纸就有载有“人心思汉”之说,成语本意是思念家园,但这里的“人心思汉”,是暗指人心思念汉奸汪精卫,思念他的人品。

似乎扯远了,可这位汪先生是照家的原罪,不得不多说几句。现在接着说照家的事。

中照,老照之子,小照之父。此人文革初期在内蒙古呼和浩特市倒也小有名气,是“一人战斗队”的队长。顾名思义,这个战斗队家里外头也只有他一个人,倒不是他存心排除异己,而是两派都不敢要他,因为名声太臭:其父是带帽的历史反革命,家庭出身又是官僚资本家兼地主,尽管自打日本投降后老照就已惶惶不可终日,无官可僚。大概这官僚资本家的名份光荣,或让人听了之后能肃然起敬也未可知,所以就自定了这样一个家庭成份。说是自定,绝非信口雌黄,因为四九年北京和平解放时,他家就住在西四牌楼武王侯胡衕3号,而北京市的人那时无论谁都没划定过家庭成份。他大概没料到,就他这个自以为是,又给他自己的儿子惹了不大不小的麻烦,此乃后话,暂且按下不表。可这个中照偏不安份,也要造反,1967年在呼市,他贴出的大字“一人战报”只要一出现,人们立马奔走相告,围观者络绎不绝,现年六,七十岁的呼市人,很多人都知道他。所以,七〇年内蒙古施行全面军事管制时,立马给他判了二十年徒刑。这倒也是咎由自取,于情于理都恰到好处。

主席曾引用过陶渊明的:奇文共欣赏,疑义相与析。一起来看看中照的判决书,究竟他犯了什么罪,二十年刑期是否太短了点儿:

现行反革命犯中照,家庭出身官僚资本家兼地主,河北省邢台县人,其父曾充任汪伪南京政府教育部次长,该犯一贯坚持反动立场,隐瞒反动经历和家庭出身。1963年12月,借内部清理之机,写了所谓“肃反思想检查”万言书,恶毒诬蔑我党和社会主义,攻击三面红旗,吹捧苏修,为高,饶,彭等反党份子招魂。在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中被群众批斗后,公开跳出来,为一小撮阶级敌人翻案,破坏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运动,反革命气焰嚣张。为了巩固无产阶级专政,严厉打击一小撮阶级敌人的现行反革命破坏活动,故依法判处现行反革命犯中照有期徒刑二十年,刑期计算:1968年2月3日至1988年2月2日。

因为他是在2月3日那一天被“群众专政”的,一大群戴“鲁迅兵团”红胳膊箍的造反派半夜闯进家里把他带走了,从那以后,就再也没能回家。

显然,他犯的是文革中最常见的恶攻罪,文革中不知有多少人因为犯了这个罪而丢了性命,而他却轻判了区区二十年徒刑,实在是检了个小便宜。

列位看官,请注意判决书中有‘隐瞒家庭出身’的字样,正是这几个字,却帮助他儿子小照在1971年清理阶级队伍时逃过一劫。

这个中照在1957年时还检过一个大便宜:当50多万人因为中了阳谋,丢盔卸甲而成为右派之时,他居然能够全身而退。这大概也是10年后他有权造反的一个重要前提,倒不是因为他能掐会算此乃引蛇出洞之阳谋而明哲保身,是因为反右之前他已被送进保定市精神病院里,等他1958年初从精神病院凯旋归来时,反右斗争已胜利结束了。这可真是因祸得福啊,可就是因为他不是右派,进而敢于自封为一人战斗队的司令,再轻而易举地拿下二十年徒刑,却又是因福得祸,老子曰:祸兮福所倚,福兮祸所伏。此千古哲理,在中照身上得以现身说法。

倘若有人问:怎么那么巧呢,恰恰在反右斗争之前他躲进精神病院,该不是装疯卖傻吧?这话还得从1956年批判胡风反革命集团说起,虽说中照没有资格被该集团吸收,可人人过关的思想检查,却是我党始终如一的优良传统。尽管中照在检查中已经深挖了自己祖宗三代的反动根源,并特别坚定地表态:对待他父亲老照这样的反革命,如果组织上能发一支枪,让他去执行对自己亲爹的死刑,他的手也绝不会发抖。虽说在思想上能初步做到大义灭亲,可要在实际上过关却没那么容易,中照仍然持续地受到组织的特别关怀,这倒让他受宠若惊了,先是喃喃自语,后是语无伦次,与他同住一宿舍的室友们都搬走了,因为不管白天还是黑夜,他总是在发表慷慨激昂的演讲,可是谁也听不懂他在说啥。终于有一天晚上,他沉默了,有个室友觉得奇怪,推门一看,回头就跑,边跑边喊:中照抹脖子啦!于是他被送往医院急救,后来又转精神病院。看来中照这精神病还不太像是装的。

倘若有人问:判决书中两条主要罪状,一是反对三面红旗,二是为高,饶,彭反党分子招魂,有证据吗?据中照的儿子小照回忆:肯定有。尽管小照没有看过“肃反思想检查”的原稿,但他至今还清楚记得中照在家里说过的话:这三面红旗之一就是大跃进,而全民大炼钢铁则是大跃进的重要组成部分,既然要高举三面红旗,那为啥大炼钢铁却停了呢,接茬儿炼哪。瞧,这不是跟党较真吗?中照还说过:像高岗,饶漱石,彭德怀这些开国元勋们今天的遭遇,跟汉高祖刘邦对待大将韩信一样,韩信得知刘邦要治他谋反的罪,便说过这是“狡兔死,走狗烹,飞鸟尽,良弓藏”。瞧,这不是借古讽今是什么?更何况内蒙商业厅掌握着中照“肃反思想检查”的真迹,想赖也赖不掉,组织是绝不会冤枉一个好人的。

中照在内蒙伊克昭盟牛栏沟劳改煤矿开始了他的新生活。1973年冬,在一个大雪纷飞,朔风呼啸的日子,他的儿子小照去探监,发现他不仅形容枯槁,而且头始终很奇怪地向后仰着,不能平视。直到1976年9月23日小照收到厂保卫科转给他的一封信,才明白这是中照自杀未遂造成的结果。任科长对小照说:三天后是你父亲的死期,你打算怎么处理他的尸体?“交组织处理吧”,小照嗫嚅回答。他没有胆量去收尸,因为“跟反动老子在思想上共鸣”的帽子已经压得他气都喘不过来,如果去收尸,无异于授人以柄。何况两个孩子都还小,他实在不愿意让照家的第四代再受牵连。可就是因为没能跟他死前再见一面,才导致父亲弃尸荒郊,根骨无存,让小照至今都在精神上谴责自己的懦弱,也因此跟那些滥杀无辜的恶魔们结了死梁子。中照的遗嘱是:谨言慎行,慎交友。还说他的全部财产就是一块在旧货店买的苏联产半自动手表,存在土右旗老窝铺劳改煤矿,小照始终也没敢去取。

信中还有两张铅印的纸,盖着土默特右旗人民法院的章。上面写着:

中照因现行反革命罪被判二十年刑投入劳改,该犯一贯坚持反动立场,一九七零年投入劳改后,非但不认罪服法,思想更加反动,一九七一年曾以投井自杀进行抗拒。从一九七二年至一九七五年二月,经常在劳改犯中散布反动言论,并以写所谓“交代材料”,“坦白检举材料”,“批林批孔思想检查”,“劳动思想检查”,“冬训思想检查”等为名,对我党,我们伟大领袖毛主席,社会主义制度,批林批孔运动和党的国内外方针全面地进行极其恶毒的攻击。无耻地吹捧苏修,宣扬孔孟之道,为刘少奇,林彪等反党份子翻案,反革命气焰十分嚣张。

为了巩固无产阶级专政,严厉打击一小撮阶级敌人的现行反革命破坏活动,故依法判处现行反革命犯中照死刑,立即执行。

如不服本判决,可与十日内上诉于包头市中级人民法院。

十天的上诉期!瞧瞧人家的死刑案结的有多麻利,况且你上诉也是死,不上诉也是亡。

一九七六年九月二十六日,中照在土默特右旗被枪毙了,“享年”五十四岁。死期比四人帮倒台的日子早了十天。

多年后小照通过第三者打听到了中照的死因,透露消息的人跟中照曾经是犯友。原来自打中照进了劳改队起,始终不承认自己是现行反革命,再加上在劳改期间竟敢跳井自杀,这就是明目张胆地抗拒无产阶级专政的具体表现,因而必然要受到铁拳的迎头痛击。赶巧一九七六年有最高指示:翻案不得人心。邓小平因为翻案丢了官,中照却因为翻案没了命。

中照这个人也真是苯,连怎么才能干净利索地自杀也不会,五七年抹脖子,七一年跳井,每次都居然大难不死,最后还是那个伟大,光荣,正确的党帮助他如愿以偿。对于如此“恩情”,想让人对这个党不感恩都觉得不够意思。

“文人论政而不参政”是中照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并因此而沾沾自喜。他自喻为文人大概也不算妄自菲薄:中国人民大学函授生,家里摆满了线装书,堪与主席卧室的摆设比肩。该人通读二十四史,尤其对“资治通鉴”的研读颇有心得。他说过,历代皇帝统御天下的精髓所在无非是四个字:“分而治之”。说白了就是隔三差五的找一些大臣们的茬儿,欲加之罪,何患无词嘛,这就是为什么无论哪个朝代总有大臣被砍头,因为这样就不会形成有组织的力量来对皇权造成潜在的威胁,群臣的小命都攥在皇上的手心里,噤若寒蝉,谁敢谋反?所以,这“分而治之”是祖传秘方。(下面是他的反动言论)自解放以来的历次政治运动,都是秉承祖宗章法:“分而治之”这一治国方略的延续,这就是为什么一批又一批的开国元勋们倒台的原因所在,并非因为他们做错了什么事,而是自古以来维系皇权的戏码就是这么演出的,没有杀全家,灭九族,则是主席的一大进步表现。

至于“分而治之”的具体战术嘛,也是古已有之,就是“若要打鬼,借助钟馗”,用现在的话来说就是挑动群众斗群众,皇上是不会出面站在斗争的第一线的,但他是始作俑者,主席在整人这一点上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冰水为之而寒于水,炉火纯青。等到对手成为落水狗了,再琢磨下一个目标该轮到谁了。这就是“中国有八亿人口,不斗行吗”的历史缘源。

说到置目标人物于死地的现成方法,就是冠之以“反党”的帽子,这反党与旧时的“杵逆”是同样的罪名,谋犯杵逆,祸灭九族,那是欲篡位夺权者的必然下场;而一旦跟反党沾上边,就是不死也得剥层皮,因为这个党已经被尊崇到至高无上的地位,跟皇权一样,谁也反不得。因此这个党的主席成为终身的,也就不足为奇了,皇上嘛,就是应该做到死的。

说到阶级斗争,那更是分而治之在全中国老百姓身上实际应用的活样版,因为既要斗争,就首先要划分阶级,从而为行使镇压之权正名,老百姓们都忙着搞阶级斗争了,人人都要用鲜血和生命捍卫毛主席的革命路线,不少地方还动了枪炮,至于每次运动中死了多少人,都无所谓,慈不掌兵嘛。

中照还说过:君子不党,党者,尚黑也。繁写中文的党就是上面一个尚字,下面一个黑字,您瞧,他有多么清高,言外之意入了党的人做事都不那么光明正大。

如果今天在大陆有人说毛泽东是皇上,大概也不犯死罪,可在文革时却必死无疑,就像布鲁诺在400年前说地球绕着太阳转而惨遭火刑的下场一样。中照这个人历史书看得太多了,50年前他明白的事,至今还有人不明白,要不就是揣着明白装糊涂。

小照在此郑重声明:这绝不是散布反动言论,这叫揭发。文革时他落下了“大义灭亲”的病根儿,至今也无药可救。

中照在世时,有人劝他别那么爱出风头,因为他的家庭出身和社会关系都实在太糟糕。而他却总是振振有词:有成分论,不唯成分论,重在政治表现嘛。言外之意他自己的表现非凡。看来在改造可以教育好的子女这个统一战线的原则问题上,党的工作仍然是任重道远,比如说要让全国人大紧急立法,对“可以教育好的子女”的年龄设置上限,不给像中照这种人以可乘之机,儿子都上大学了,自己还要老黄瓜刷绿漆——装嫩,都这么大年纪了,还想混进可以教育好子女的群体,门儿都没有,决不能让阶级敌人钻我党好政策的空子。

一九八零年六月十九日,内蒙自治区高级人民法院宣布中照无罪。有人送他一副挽联:是九尺丈夫生能舍己,成千秋雄鬼死不还家。横眉:阳魂长啸。

青照,中照之次子。四岁时送给了中照的亲戚做养子,改姓霍,霍家住河北省邢台县北尚旺村。概因中照夫妇过腻了在北京的小康生活,想一同混入革命队伍,无暇顾及他们五岁和四岁的两个儿子,时为一九四九年春。幸亏文革时清理阶级队伍,才把混入贫下中农队伍的青照挖了出来,说他根本不是霍家的根儿,而是照家的,而照家是邢台县首富尽人皆知,否则绝不可能在三十年代就送老照去英国读书,因此青照乃地主阶级的孝子贤孙无疑。接下来的事就简单了,无非是批斗,戴高帽子游街什么的。文革时不知多少人的遭遇比他的惨多了,却都顽强地活了下来,唯独这个青照却想不开,于1968年4月跳井自杀了,享年二十有三,未婚。看来“士可杀而不可辱”的古训大概也是出于邪教——教人轻生。何况青照也不配做“士”呀,他只不过是个极普通的农村人民公社社员而已。

于是乎,照家的老,中,青三代顺利地实现了反革命的三结合。尽管他们天各一方,可毕竟是殊途同归吔。

一九八八年青照的哥哥到邢台县寻找其胞弟的遗骨,一位年迈的宗亲把他领到农田里,用手指着地下说:这就是青照跳井的地方,那口井早已填死,他的坟头也平了,因为河北省政府要扩大耕种面积。放眼望去,果然是绿茫茫大地一片真干净。哥哥无奈,只好抄了一首诗在纸上,再让它化为轻烟,飘荡在那口死井的上空。诗曰: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本来就无我,我复何言哉?

有人可能会想,这痛说反革命的家史的故事到此为止了吧。不,还没完哪。

中照妻,曾在呼和浩特市日报社任美术编辑,62年下放呼市郊区太平庄,任学区校长,说文革时天下大乱,80后的年轻人大概都不信,可那时全国的大、中、小学的校长们无一漏网却是真的,中照妻当然是在劫难逃。批斗会,挂黑牌子,喷气式,都是家常便饭。学区下辖八个分校,分布在公社的八个大队里,互相之间相距数里,数十里不等。而不论哪一所分校下达了勒令,那就得立马自带行头(黑牌子),风雨无阻地奔赴现场接受批斗,否则后果自负。

有一次批斗会结束后天色已黑,乌云滚滚,离家还有二十多里的山路,她急急忙忙地往家赶,半路上大雨滂沱,自行车在泥泞的乡间土路上根本就没法骑,因为轮胎和挡泥板之间塞满了泥。她心里惦念着才十岁的小儿子,离家前哄他说妈妈去开会,一会儿就回来,等半夜到家后,发现儿子已经睡着了,脸上还有泪痕,再看自己,已经是个泥人,脚上只有一只鞋。在给儿子脱衣时,眼泪掉在他的脸上。

造反派让她没完没了地写交待材料,不仅要检举现行反革命的丈夫,还有交待自己是如何混入党内的等等。在造反派的威逼之下,她有时会连续几天无法入睡。她惦念大学毕业后,分配到克什克腾旗的大儿子,他去挖战备山洞,几个月没有消息了,生死未卜。(后来才知道,自从她丈夫成了反革命之后,公社就没人通知她有信来了),活着实在太痛苦了,她想用上吊来结束这一切。一天夜间,在小儿子睡着之后,她把绳子搭在房梁上,下面系了个扣,脚踩在炕沿上,头伸进绳套里,只要往炕下迈一步就……,可是看着熟睡在炕上的小儿子,又不忍心让他成为孤儿,她俯下身来看着他,眼泪又落在他的脸上。

终于有一天,她崩溃了,猝死于脑溢血,终年四十九岁,时为1973年12月24日。

小照至今都记得学区的造反派听到中照妻死讯后那幸灾乐祸的表情,其中有一个姓张的竟然当着他的面说:“这家伙死啦?哈!”这就是主席的那句名言:“中国有八亿人口,不斗行吗?”的真实写照。

1980年,也就是在她丈夫平反之后,太平庄学区发了个文件,说中照妻根本不是什么走资派,她入党是经过组织批准,有合法手续的,不存在混入党内的问题云云。

主席在矛盾论中早就指出:坏事在一定条件下可以转变成好事。可不是吗,一家人三代四口都在阴间聚齐了,要不然想打桌麻将,三缺一也没法玩儿。

小照,老照之长孙,1963年考入中国正北方林学院偷运系滥砍盗伐专业,由此看来这厮八成是个不学无术之徒,可是他运气好,曾身陷三次车祸居然毫发未损,按照大难不死,必有后福的原则,此人的小命大概不会像家里其他人的那样惨,会有善终。而善终者,福莫大焉。

64年林学院搞社会主义教育运动,小照就因为家庭成分的问题而过不了关。马列主义教研室的刘洪安老师对小照说,成份未定不行,要根据你家解放前三年的经济状况定下来。幸亏不久林学院里挖出了郑思明反革命小集团,全院师生在党委的领导下,群情激奋,痛批该集团的三个反动学生,而小照的成分问题则暂时无人过问了,可是他在劫难逃。

66年“5.16”通知下达后,林学院停课闹革命。开始时学生们都不知道该做什么,于是内蒙古党委给高等院校召开了电话会议,号召学生们积极地给学院的领导贴大字报。可是小照这个人胆小,不写吧,不响应党的号召;写吧,又怕惹祸。思前想后,决定先不给学院的领导写,而是给内蒙党委写一张,内容无非是对电话会议中的一些说法问个明白,题目就叫“几点疑问”。

谁料到就是这张大字报,给小照闯下了弥天大祸,险些让他陷入灭顶之灾。大字报被移到主楼中厅最显眼的地方,小照成了众矢之的。全院师生集中火力对他的反动言论展开了口诛笔伐,骂他是地主阶级的孝子贤孙兼汉奸的灰孙子,反动学生,“几点疑问”是射向内蒙党委的毒箭,坚决击退右派分子向党的猖狂进攻等等阴气逼人的大字报,铺天盖地而来。用魂飞魄散来形容小照当时的心境,可谓恰如其分。

因为57年反右时,他母亲工作单位有个叫果世骏的年轻人有幸成为右派,小照虽然那年才13岁,但果某人在批判会上惊慌失措,痛哭流涕的表情,仍然让他记忆犹新;而比小照高两届的毕业生武保凤等一行四人,就是因为思想反动虽已毕业却不分配工作,留校打扫厕所;同届1班的李淑琴是个英姿飒爽的铁饼运动员,就是因为给院领导写了大字报,从而招致残酷斗争,无情打击后疯了,一个如花似玉的女大学生的一辈子就这样给毁了;再加上郑思明反革命小集团的主犯在押内蒙公安厅四处看守所,两名从犯王再高,张维善于包头市青年劳改农场被改造。这些前车之鉴足以让小照瞻念前途,不寒而栗。

女作家章诒和写过一篇文章,名为“家有卧底冯亦代”,说的是冯某人虽然也是右派,但是受党的指派,潜伏进头号右派章伯钧的家里,吃他的,喝他的,拿他的,然后再把章的一言一行全部密报给党,因此党对章伯钧被打成右派后的言行,始终了如指掌。章直到死也没能识破他,跟冯无话不谈,因为同是天涯沦落人嘛。

小照也有过类似的遭遇。他虽然不曾被人卧过底,但是他的日记却被团组织偷看,并作了记录。当小照看到自己的日记居然以“反动日记摘抄”大字报的形式出现,其内心的愤怒,恐惧,懊悔是无法用语言来表述的。他为昔日的同窗好友竟然如此痛下杀手而摇头叹息终生。从那以后,他把写日记的臭毛病彻底改了。

小照高中时有个好朋友林某,66年在农牧学院惨遭围攻,莫须有的罪名是“书写反动文字”,而他的父亲又是该院的反动学术权威。造反派找到了小照赠林某的诗,于是照、林二人在被批判的内容上,又增加了新的材料。

林学院内发现了反动标语,小照理所当然地被列为重点调查对象。

小照的父亲在同一时期被内蒙商业厅打成现行反革命,多次被当众批斗,这就是为什么中照后来也要造反的由来。他的母亲当时在呼市郊区太平庄学区任校长,被打成走资派遭批斗。总之,小照在文革初期的境遇可以用“命如累卵,四面楚歌”来形容。那正是刘少奇,邓小平在北京高等院校大抓右派学生的时候。

风水轮流转,“这次运动的重点是整那些走资本主义的当权派”,因此小照又逃过一劫,这回轮到刘,邓他们倒霉了。

小照毕业后分配到昭乌达盟克什克腾旗农机修造厂当工人,在那儿他学会了磨铣刨旋,剔槽卧键,打眼划线,气焊电焊,翻砂和钣金也不软。谁会料到,这些手艺竟然成了他后来在美国谋生的饭碗。话说当年中照被判刑的布告贴在克旗的大街上,马上就让修造厂三宣队(军宣,工宣,贫宣)发现了小照向组织隐瞒家庭成分的重大政治问题,因为布告上中照的家庭成分是官僚资本家兼地主,而小照的却是职员。“儿子和老子的家庭成分居然不一样,都照这样改下去,地主富农很快就没有了,那主席要咱们天天讲,月月讲,年年讲的阶级斗争该怎么抓?”军宣队的罗指导员义愤填膺,随即多次布置了庄严的批判会,让小照停产写检查,如实交待隐瞒成分的详细过程。

这批判会的程序都是有讲究的,首先是“打态度”,即先以雷霆万钧之势,直捣被批判者的神经中枢,让他从精神上束手就擒。而有能力但当此重任者,事先都经过精心准备,而且还得具备较高的理论水平。几场批判会下来,小照身心具疲。尽管他一再说明,1949年北京和平解放,全北京市的老百姓都没有划定过家庭成分,而他家那时就住在北京。高中毕业考大学时要填申请表,家庭成分一栏填“未定”。小照在批判会上交待:北京和平解放时他才5岁,究竟家里当时的经济状况如何,只有听爹的了。中照告诉他:解放前三年他在北京协兴颜料庄先当学徒,后做伙计,挣工资养活全家,看来这家庭成分只能是“职员”了。毕业分配时填表,小照在家庭成分一栏写的是“职员”,可是又心虚,因为这个成分毕竟未经官方认证,而且看起来起来怪怪的,不像地主啦,贫农啦,看起来那么踏实,读起来也朗朗上口,于是在“职员”旁边又写上(自报)。

在三宣队的领导下,全厂职工一致认为儿子的家庭成分必须得跟老子的一致,否则就是隐瞒。而小照深知隐瞒家庭成分的后果是什么,并据理力争:如果有意隐瞒,何必在“职员”旁边写上(自报),那岂不是不打自招?在三宣队的眼里,对这个现行反革命儿子的嚣张气焰,一定要坚决打下去。而小照却不想再活下去了,因为雪上加霜的是:毕业前在呼市结识的女朋友来信说,迫于父母的压力,她不得不结束和他的关系,信中说:“把我忘了吧,你会找到一个比我更好的姑娘……”。

小照的室友发现了他当时的情绪特别消沉,经常在没人的时候劝他想开点儿,特别是当小照没有信心再活下去的时候,他是全厂唯一的一个让小照感到,在这个世界上还有一个朋友在在关心他,他是在小照心情最苦闷的时候,能帮他渡过难关的人,他是小照的同班同学,小照至今都在心里由衷地感激这位过命的哥们儿。

有什么办法既不承认隐瞒成分,又能度过难关呢?小照苦思冥索,辗转反侧,夜不能寐。他又想起父亲判决书上的:“隐瞒家庭成分”那句话来,嗨,有办法啦!

在最后一次批判会上,小照向三宣队和全厂职工们坦白说,他受了反动老子的欺骗,既然布告上说中照隐瞒家庭成分,那么小照受蒙蔽也就顺理成章了,受蒙蔽无罪呀,是吧,他愿意接受自己的家庭成分应该是官僚资本家兼地主这一无法改变的现实。第二天,军宣队的小徐通知小照:你的家庭成分已改为官僚资本家兼地主,并已报旗公安局户籍股备案,你可以回车间上班了。没再提隐瞒成分的事。

没有受过批判的人,无法深刻理解人世间的趋利避害,世态炎凉,特别是同学的落井下石,令他心寒。小照至今还记得,一个富农成分的共青团员同学对他的批判:你不是受了你老子的蒙蔽,你是跟他的反动思想共鸣!像你这样不可能教育好的子女,倘若苏修打过来,你一定会成为叛徒!小照除了痛感煮豆燃萁,相煎何急之外,还萌生了过一把叛徒瘾就死的想法,反正不喝酒也是酒糟鼻子,干脆喝吧。天随人愿,一个偶然的机会,还真的成全了他,不过这回投靠的不是苏修,而是美帝。

后记

一九九三年七月二十九日,小照收到了克旗农机修造厂的信,上面除了厂的公章之外,还盖着旗政府的章。说已查明,小照根本就不存在所谓的隐瞒家庭成分的政治问题,当时对他的批判和强加的种种不实之词都是错误的。好了,前进道路上的障碍已不复存在,小照又希望了却他五十年前的心愿:加入光荣的共产主义青年团。可惜老书记耀邦早已西方接引,新书记锦涛也退了,团的工作大概顾不上多少了,再加上他正张罗着给自己庆祝七十大寿,不知人家团组织愿不愿意趁他还活着的时候追认他为团员。

回忆一生,在行将就木之时,小照扪心自问:你幸福吗?答案是肯定的,因为他再也不用担心因言获罪,更不害怕被引渡,他手里的每一分钱都是干净的。他已经给自己设计好了墓碑,上面雕刻着一副对联:老子英雄儿混蛋,老子反动儿好汉,横批:基本如此。哎呀,是不是说反啦?

正是:

亘古唯独恶鬼星,
奈何称号东方红?
多少文革悲惨事,
皆存调侃笑谈中。

愿在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中千千万万屈死的冤魂于天国安息!

完稿于2014年3月10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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