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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鼠争粮

上世纪六十年代初,大饥荒不期而至。人人嗷嗷无告、个个面有菜色,饥饿是社员们挥之不去的阴影。糠菜半年粮,树叶、草根、野菜、米糠、山药藤、葵花饼子、玉米芯等凡能果腹的东西都成了人们苟延生命的食物。一天五舅在地里劳动,看见一只肥硕的田鼠从鼠洞里露头,等他追赶过来,田鼠又钻回了洞里。那时,堡里的人还没有吃田鼠的习惯,饥饿使五舅就萌动了捕鼠的念头。

五舅是得胜堡捕田鼠、吃田鼠的第一人。他很快就探明了田鼠的行踪习性,开始是布鼠套、下鼠夹,收获颇丰。有一年,过年包饺子用的也是田鼠肉。听五舅说,田鼠剥了皮在锅里煮熟,吃起来非常香。由于田鼠仅吃粮食作物,不吃不洁的东西,所以肉质非常鲜嫩,绝无异味。“天鹅、地鵏、出土的田鼠。”其实老祖宗早就发现田鼠的美味了。

“硕鼠硕鼠,莫食我粟。三岁贯汝,莫我肯顾。”说的也是田鼠。田鼠不同于家鼠,更肥硕,尾巴更短。居于田间,善挖洞、能藏粮。小眼眯着,地下的生活让它们的眼睛似乎有些退化。秋日的田野,特别是小麦、莜麦、谷子、豆类的地里,到处可见田鼠的窝。一堆新鲜的小土山,旁边就是幽深的田鼠洞。

五舅听人说田鼠洞里都有粮仓,只要能找到,数量非常可观。饥饿诱使五舅动了向田鼠夺粮的念头。

听说,越是遭灾的年份,田鼠繁殖得就越多,他们储存粮食的行动也就越早。我在月亮地里见过田鼠运麦穗的情景:母鼠四脚朝天躺下,公鼠把从庄稼秸秆上咬下来的穗子一个一个地放在母田鼠的肚皮上,装得差不多的时候,母田鼠四脚紧抱穗子,并且用牙齿咬住公田鼠的尾巴。公鼠就拉着母鼠行走,一直拉进洞里把麦穗藏好。田鼠拉运庄稼穗子要选择地势比较平坦,没有杂草拦路的地方。经过多次的拉运,地面被磨得光溜溜的,人们凭借着这光溜的鼠道,很容易找到鼠洞的位置。

五舅说,挖鼠粮最佳的方案是这样的:选择好洞口,然后向洞内灌水,点支旱烟等候片刻,见田鼠湿漉漉地仓惶出来,就用铁锨送它上西天。接着,循着向地下曲折延伸的洞,用铁锨步步深挖。遇到狡猾的田鼠将洞的一段给堵实了,也没关系,由于先前灌了水,顺着水痕挖就是了。当你看到洞一分为二,或一分为三时,就预示着大功即将告成。将其余的洞口先用庄稼杆塞住,选其一深挖、逐一攻破。眼见原先的窄洞豁然开朗,就是挖到田鼠的粮仓了。

有的田鼠,该划入守财奴一类的角色。洞里灌水也不逃跑,屯土封洞伎俩失败还不逃跑。被挖出来,仍在自个的粮仓跟前徘徊。一锨拍去、四肢抽搐,多少叫人有些于心不忍。

一次,五舅在挖开鼠洞的时候,发现两只老鼠。大敌当前,不是慌不择路地逃窜,而是从容地脸对脸,交了交颈。然后一只咬住了另一只的尾巴,就象手拉手横穿马路的伴侣从容离去。

忽然有人发现:“快看!后面的那只老鼠是个瞎子。”大家定睛一看,后面的那只眼睛上果然有一层白翳。大家轻叹着,一瞬间也明白了眼前发生的一切。在大祸临头的时候,那只健全的老鼠不忍丢下可怜的同伴,把自己的尾巴伸进了同伴的嘴里,引导它脱离险境。

看到这一切,大家不约而同地让出一条通道,眼睁睁地目送着两只老鼠胜利大逃亡。大家无言地互相看了看,用心在猜它们之间是什么关系,夫妻?母子?还是朋友?

五舅还说,田鼠洞不是直的,而是弯弯曲曲如同游廊。挖开田鼠洞一看,始知鼠洞非常讲究,和人的居室差不多。里边排列着卧室、卫生间、粮仓等,井井有条。民以食为天,田鼠也不例外,一个鼠洞能藏好多的粮食,多的四五升,少的也有一二升。小麦、莜麦、荞麦、谷子、胡麻等,凡是人们种的它都要藏;庄稼没有了,就是草籽它也要藏的。品种分明、互不掺杂,让人赞叹不已。

后来,五舅找粮的技艺日臻成熟,每次总有收获,很少空手而归。而且当下收拾干净用水淘洗、晒晾后,就能磨面吃了。有几次还连续收获了很多胡麻桃,集中收拾打碾后,拿到油坊换回了10斤胡油,整整吃了一年。有时每个田鼠洞里至少有两个品种的庄稼,混装在一起,回家后也没法分开。收拾打碾后成了杂粮混合面,可蒸窝头吃。至于从鼠洞里取出的草籽也是干净的,淘洗后磨成面熬糊糊喝,有一股草香味。

收获了这么多粮食,五舅像发现了救命稻草,惊喜万分。他吩咐家人一定要守口如瓶、万勿声张。后来为了避嫌,五舅的行动改在晚上进行,每个月朗星稀的夜晚,五舅都要和表哥一起去离村很远的地方鼠口夺粮。

五舅的重大发现,使一家人的性命在那个饥饿的岁月里得到保全。然而一桩意想不到的事情却使他横遭劫难。

那年秋天。五妗妗心口疼,想抓药又没钱,五舅遂萌动了用豌豆换药的想法。那天,他刚把一口袋豌豆在大同的自由市场摆开,就被市场管理员发现,向他索要生产队的介绍信。他拿不出,因此被冠以“投机倒把”的罪名押回了村里。

这消息如一个炸雷震惊了整个得胜堡。当天晚上,村里悬着汽灯,召开了庄严的批判会,勒令五舅老实交代偷窃集体豌豆的罪行。五舅为了一表清白,不得不忍痛交待了他捕鼠、挖洞、意外得到鼠粮的秘密。

这下可好,饿昏了的村民如梦初醒,全村刮起了挖鼠找粮的风潮。饥饿的人们蜂涌着到田野里去找鼠洞,见着洞口就狂挖,把地翻得百孔千疮。可老鼠洞毕竟有限,当人们再也找不到可挖的鼠洞时,结果发现,失去了一年冬粮的田鼠们,悲痛欲绝。有的爬到小树叉上,有的爬到蒿子杆上,纷纷上吊自杀了。这些田鼠有大有小,全家老少都被人为制造的大饥荒,逼上了绝路。

后来,村里有好几个捕鼠能手相继身亡,五舅也有好几个月腰疼得走不了路。村人震惊后茫然了,认定是鼠的报应,是对人们掘洞劫粮的警示,终于村民在心灵的颤栗中停止了这场洗劫。

事情虽然已过去了五十多年,可那情景我却一直历历在目,并百思不得其解。老鼠咋会上吊呢?莫非真的是用一死来抗议人的暴行么?近读吴静初所著《触类旁通》一书,始恍然大悟。

原来,有鸟名伯劳,又名屠夫鸟,北方地区一般称“鹰不落”或“虎伯劳”。伯劳体型中等、掠食性,能用喙啄死大型昆虫、蜥蜴、鼠和小鸟。古籍里也有记载,称伯劳“能制蛇”。伯劳有一特性,即会把吃不掉的老鼠穿在荆刺上,挂于树枝上备用。正如南方的腊肉、北方的肉干一样,挂在阴凉处风干。我猜想,一定是鼠洞被掘后,田鼠们没了栖身之所,饥肠辘辘的田鼠们被伯劳乘机捕杀,那吃不掉的田鼠便被悬挂在树枝上犹如上吊。

唉,真是不堪回首的岁月!

2015-05-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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