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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000个走失家庭 7个故事

一个亲人莫名其妙地突然从生活中消失——不是死去,也不是远行,只是突然不见了——对于这些家庭而言,就是极端瞬间。在这些极端瞬间,我看到了生活的多样性,人性的多样性。这8个月,于我,是一段温暖和百感交集的旅程。

我奶奶生前因老年痴呆症走失过多次,所以公司启动这个公益项目时,我第一时间要求从城市组转岗进来。

8个月时间,我们找到了400多位走失者。‌‌“生离死别‌‌”这4个字,对于和平时期的普通人,只是一个修辞,但对于我以及头条寻人项目组,是每天都在发生的真实故事。

摄影里有所谓‌‌“极端瞬间‌‌”。摄影家认为,在极端瞬间里,人或者事物的本质,会淋漓尽致地表露出来。一个亲人莫名其妙地突然从生活中消失——不是死去,也不是远行,只是突然不见了——对于这些家庭而言,就是极端瞬间。

8个月里,我接触到太多这样的极端瞬间。我看到了生活的多样性,人的多样性:焦灼的、残酷的、无助的、无情的、执着的。这8个月,于我,是一段温暖和百感交集的旅程。

北京大兴的王兰,直到现在也没有找到她的父亲。

王兰找到我,是在今年5月2日。她的父亲王心仁前一天早上骑着三轮车照常出门,但再也没有回来过。我们在大兴区域推送了寻人信息,但没有找到。

我在寻人启事上看到过王心仁的照片。他头发稀疏尽白,目光茫然。

5月1日父亲走失2小时后,王兰一家就开车四处寻找。最多的时候同时有四十多辆车在街上找。五个多月了,一直没有音讯。

今日头条和民政部联合发布过一个走失老人的白皮书,中国每天平均有1370个老人走失。截止10月底,我们一共发布了3926条寻人启事。根据我们对走失家庭家属的回访,有1545位走失者至今尚未找到。

我至今记得五月中旬跟王兰的一次通话。王兰让我把寻找她父亲的信息再次推送给廊坊附近的用户。

我有些诧异。廊坊距离大兴有60多公里。为什么要往廊坊推送呢?

王兰说,一天前,她去了寺庙,算卦的人说她父亲现在正在廊坊。

后来我才意识到,无论是头条高科技的寻人,还是寺庙里的‌‌“大仙‌‌”,王兰追求的始终只是一丝希望。每一丝希望,都是一根稻草。高科技也好,迷信也罢,这些不重要。重要的是,父亲找不到了。

所以当丈夫质疑她去找大仙时,她斩钉截铁地说:‌‌“谁能告诉我我爸在哪,我都去找。你说我也去找,谁说我都会去找。‌‌”

老人就这么没了,不见了,消失了,带给家庭的悲痛,远远大于因病或其他原因离世。

因为它让后辈承担着额外的道德和情绪压力。王兰的哥哥曾内疚地跟我说:‌‌“老人把你养这么大,你得给他养老送终吧。丢了,对得起自己良心么?‌‌”

后来我了解到:根据1156份回访家属数据显示,走失老人死亡率接近10%,县乡走失老人死亡率则超过20%。因此,一旦我和同事们接到寻找走失老人的求助电话,就会立即行动起来。说争分夺秒也不夸张,毕竟这是一场与死亡展开的赛跑。

但仍旧有些走失老人,再也回不了家了。

8月30日,安徽灵璧76岁的曹昭亮走失4天后,在离家13公里的灰山村的一条旱沟里被找到了。曹的身体向下摊着,可能是摔进去的。清早放牛的村民发现了他的尸体,报了警。医院检查报告显示,曹昭亮死于饥饿干渴。

事发2天前,曹昭亮的孙女曹佳找到了头条寻人。她告诉我,老人同时患有老年痴呆症和帕金森症,8月26日在家门口的宏泰电脑城附近走失。家人们本来打算好给老人买一个GPS定位器,但还没来得及买,老人就第二次走失了。

在我们接触到的1156位走失老人中,像曹昭亮一样没等得及亲人找回就失去生命的老人还有112位。

母亲节那天,我在邮箱里看到了一封感谢信。点开标题,才发现信中提到的‌‌“老母亲‌‌”已于上月23日去世。

山西汾阳61岁的独居老人李冬兰,在2016年1月的一个傍晚离家出走了。她的儿子冯轩当时在浙江打工,事发第二天赶火车回家。冯轩和10个朋友一连找了两个多月,一直没有结果。

他们曾经路过一座离家3公里的桥,但最终决定沿桥往北继续找。实际上,李冬兰当时就在桥附近。她掉进河里了,天太冷,河水已经结冰。

冯轩从没有想过,母亲可能陷在冰河里。开春之后,河水解冻,尸体浮上来,他收到了警方的通知。

北京海淀65岁的陈玉竹,就住在我们公司附近的小区。为了做回访,我给她打过三四次电话。每次打电话过去,她都以为我有她丈夫赵西庆的消息。

我们公司所在的中航广场,是附近难得的一片空地。黄昏的时候,经常有附近小区的居民过来遛弯。我想,赵西庆走丢以前,也许也来我们公司楼下转悠过。

9月14日下午,赵西庆出门遛弯后再没回来。我们把他的寻人启事推送给了海淀一带的用户。一个月了,北京志愿者组织、电视台都帮忙找过,但毫无结果。

我最后一次打电话给陈玉竹时,只听见电话那头带着哭腔,语无伦次地说她没有新的线索,老爷子身体不太好,还有轻微的老年痴呆,都这么长时间了,一直没有消息。

我曾经在电话里听到过两到三次类似的哭声。不是大哭,但从不间断。你几乎能想象,某句话像一块巨石拦在了路中间,对方始终无法绕过。他们在极力克制自己的情绪,似哭快要哭但最终忍不住哭了出来。这种哭声总是让我感到揪心。

后来,我已经不敢给老太太打电话了。我害怕她问起:找到我们家老爷子了吗?

我甚至在想,也许哪怕一个坏消息也比一直没有线索,或者突然燃起希望又迅疾破灭来得好。

它至少会让家属的生活,恢复平常。

就目前的公开数据来看,各家互联网公司类似的公益项目中,头条寻人是最成功的。但即使是我们,成功率也只有13.5%。也就说,推送100个寻人启事,能成功找回来大约13个人。

毕竟,找走失的人,无论在哪个年代,都是一件极其困难的事情。‌‌“大海寻针‌‌”这句俗语,说的就是找人的难度。所以,大部分找到的家属,都非常感激我们。这是我们团队尽管不断经历挫败但仍然鸡血满满的原因。

当你看到那些喜出望外、又哭又笑的表情,觉得什么付出都值得。

但不是每一位家属都感激我们帮他们找回了亲人。

云南昆明的张美仙,疑似被拐28年后,被送到了安徽怀远救助站。在救助站里,她写下了老家住址。救助站的工作人员拍下手记后发给了我们。

我联系上了张美仙的家属。也许是因为走失后,已经跟家人近30年没有了情感往来,家人已经非常漠然。十多分钟的通话里,她的弟弟一直强调着‌‌“问题‌‌”。他说找到了当然是好事,但问题谁来解决,并询问我最低保障怎样申请:‌‌“都这么多年了,我以为人都不在了,户口都已经注销了。赡养的问题怎么办?‌‌”

后来,因为工作忙,我没有再联系这位家属,不知道张美仙最后怎么样了。

江西宜春30岁的李秀菊走失三天后,在浙江金华救助站接受了救助。她患有轻微精神障碍,有时清醒有时糊涂,但身体很好,能买票坐火车。我打电话给她的家属时,她的父亲和丈夫来回推脱。

父亲李建明无奈,说女儿患病20多年了,前后走失不下50次,全国各地乱跑,四川、重庆和北京都去过,根本管不住。既然女儿已经嫁出去,他建议把她送回丈夫王三生家。

王三生也为难,说以前给妻子看过病,欠下一屁股债。李秀菊以前还烧过他哥哥家的房子,大家都怕她。他没办法了,打算和她离婚。所以,‌‌“能不能就让她住在救助站?‌‌”

最后,王三生答应我,一周内去浙江金华接回妻子,想办法把她看住,不再让她乱跑。

偶尔,我会想,一个失智老人眼中的世界,会是什么样子?当我们健康着,我们无法知道。而当我们失智,我们却无法让别人知道。

寻找走失者的过程中,我时常想起我的奶奶。和许多老人一样,患老年痴呆症的奶奶也曾是一位频繁走失者。生前她常常对家人们说‌‌“我要回家‌‌”,神情就像说‌‌“我要吃饭‌‌”一样平常。

失忆后,生活了一辈子的沙溪古镇,对奶奶来说,突然变成了一座迷宫。好在镇子小,找了丢,丢了找,也没有出太大的岔子。

只有一次,险些发生了意外。

那次奶奶从小叔家出来,说要上大伯家。那是一条直路,路程不到十分钟。但一会儿工夫,奶奶就不见了。我们立马往国道方向分头去找。那里来往车辆多,又没有护栏,非常危险。

最终,我在四五公里外的国道旁找到了奶奶。时值仲夏,天热,奶奶穿着花衬衫怔在路边,暴露在毒辣的太阳下不知所措。我急忙迎上去,喊了一声‌‌“嫲‌‌”。她惶恐地看着我,脸上全是汗水。

我问奶奶要去哪儿。奶奶像个做错事的孩子,低声说:‌‌“回家。‌‌”

她说的是‌‌“老家‌‌”——她的娘家,远在镇外的一个村庄。奶奶的父母过世多年,娘家的房子早已不存在了。

‌‌“那边都没家了。‌‌”我冲她喊,生怕她听不见。

她轻轻地摇头,说,她的爸爸妈妈还在等着呢。

和走失老人团圆的家属们,有时会专程来公司给我们送奖杯和锦旗,上面写着‌‌“大爱无疆‌‌”或是‌‌“爱心典范‌‌”。我替他们感到高兴,但始终不敢松一口气,因为仍有许多生命迷失在回家的路上。

有时候,我忍不住想:一个老人的离去,对这个世界到底意味着什么?

不只是一个人的父亲、母亲、丈夫、妻子、爷爷、奶奶走丢了。

这个世界失去了一个曾经参加过抗美援朝的老兵,失去了一个一辈子没有离开过家乡100公里的农妇,失去了一个兢兢业业的小学退休老师,失去了一个一直期待和儿子达成谅解的父亲……

就这么消失了。

我再也找不回故去的奶奶了。但我希望能帮助这些迷失在路上的老人们回家。

(*为保护家属隐私,文中人名及个人信息均已经过处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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