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记一个如蛆附骨阴魂不散的爆料党

唔,一大早又被他的电话吵醒……没错,又是这个来自瑞安的午夜凶铃。

十一长假前,接到一个来自浙江瑞安的电话,这位中年男性的声音,陌生又熟悉。他是来找我报料的——这家伙略带神秘与紧张地说,他刚确切地得知,他被他们当地的市公安局领导给举报了。

我经常会接到这类奇奇怪怪的爆料电话。过去十几年的媒体生涯中,有两类电话最多,一是让找记者采访,要好记者,二是让介绍律师接案子,要靠谱律师。说也奇怪,这赋闲的大半年里,这两类电话更是剧增,仿佛都知道我闲着没事干了。

在前一类电话里,瑞安这哥们是最有韧性也最有个性的一个。这十几年以来,这位叫王锋的哥们,锲而不舍地给我报各种料。

我做电视时,他给羊坊店115号寄各种光碟。我回上海做杂志时,他给威海路567号寄各种纸质材料。等2013年我再回到北京,建外SOHO16号楼办公桌上,又总能看到内勤送来的来自瑞安的厚厚的牛皮纸信封。

这些年中,我从来没有跟他说过我工作变动的情况,但他的爆料材料总能及时跟进到我新的上班地点。

像大部分温州人一样,他的普通话声调铿锵,电话里听起来尤其费力,但不妨碍他结结巴巴地准确甄别出我的同事们的不同文风与背景,甚至猜度出一篇报道编辑加工的程度(护士长主持山城警政的时代,重庆那些警队朋友们也有这个本事)。

这些爆料都是用品质不错的纸张印刷,装帧精美,校对一丝不苟,有时还分成第一季第二季,仿佛热播连续剧的剧本。

老实说,这些材料在形式上的认真,给我留下的印象比内容本身要深刻多了,特别是下面这种相当爆款的标题。我估计应该还有一些媒体同行收到过。

惭愧,我基本上辜负了他十几年如一日持之以恒的热情跟踪。他的爆料,内容繁复,关系错综,信息很容易就湮灭在各种细节里,我没有耐心和精力去细细甄别,所以最后总是不了了之。

总之,这十几年以来,我没有派记者去做过他的任何一个爆料。

这个情形有点像我一直愧对的一位做律师的大师兄。过去十多年中,这位热心公共利益的大师兄无数次兴致勃勃的来跟我爆料,我从来没有去报道或者安排报道过一次。因为他报的题,大部分是他正在代理的案件,不是过于敏感无法见报,就是总是跟我所在的平台调性不合。

我没有去过瑞安,一次沿沈海高速去福州,途经飞云江大桥,看夜色中这座‌‌‌‌“玉成桃李,海涌波澜‌‌‌‌”的海滨县城,情不自禁地想起这位令我愧对的总是有故事的爆料大哥。

温州这个地界,过去总是生产种种神奇故事。瑞安这个百万人口的千年古城,自然也是个有故事的地方。

我入行前两年的1990年代末期,瑞安刚被媒体挖掘出来一个极具传播力的大故事。

这个故事的表层是一个贪腐窝案,包括时任瑞安市委书记叶会巨,市长黄宗华,人大常委会主任钟某,人大常委会副主任唐增凯,副市长木景澄,市委常委、宣传部长张某,市委常委、公安局长陈某,副市长蒋某等县处级干部9人和科级干部19人,其他党员干部53人在内。

这种党政主要领导和人大、文宣、警队等领导一齐落马的局面,即便在现在也不多见,在一个县级市算是九级地震了。

按照南方周末与检察日报的报道,这起将瑞安主要党政领导一窝端的贪腐窝案背后,是一位奇特的村支书。

在媒体笔下,这名外号‌‌‌‌“陈太‌‌‌‌”的文盲兼法盲,以盯梢官员与窥探隐私为手段,深度影响瑞安干部的升迁去留,成为当地政坛深藏不露的教父。彼时一纸风行的南方周末形象地将其称为瑞安地下组织部长。

2000年4月,‌‌‌‌“陈太‌‌‌‌”被判14年6个月。算起来,即便没有减刑,‌‌‌‌“陈部长‌‌‌‌”也早该出狱了。

我没有问过这位爆料哥们是否认识十几年前这位威震瑞安的地下组织部长。让我意外的是,电话里他告诉我,他确切地知道,这次他被当地公安局领导举报到当地纪委的罪状跟‌‌‌‌“陈部长‌‌‌‌”类似。

这位领导指控其通过影响市委书记而左右公安机关的侦查司法权,原话是说瑞安‌‌‌‌“共产党的天下掌握在黑社会头子王锋的手里‌‌‌‌”。

听起来,继十几年前出了一位地下组织部长之后,瑞安又出了一位地下政法委书记。好奇心的驱使下,我和这位电话里坚持要来上海面谈的老兄见了一面,地点约在虹桥枢纽附近,以便他高铁当天来回。

我实在很难相信面前这位大哥会是一位地下政法委书记,虽然他的黝黑肤色与铿锵作响的普通话,与大部分地区的县市级政法委书记确实有几分像。

在看完一摞他带来的各种材料,在他冗长而激动的讲述中不断找机会艰难插问之后,我大致明白了原委所在。公安局领导和他之间的相爱相杀,源自当地一家企业融资问题导致的经济纠纷。

这家因民间融资互相担保贷款陷入资金危机的企业,刚从复杂的民事诉讼中脱身,又被当地警方作为刑事案件立案侦查,老板躲在海外不敢回来,业务陷入困境。

他觉得这属于警权不当介入经济纠纷,于是出来打抱不平。他抱不平的方式,一是给瑞安市领导发送手机短信,内容准确,威慑力颇强,二是给省领导和中央领导邮寄纸质告状信,打印整齐,装帧精美。

看来他很注重用户体验,知道根据不同级别的对象定制不同的宣讲策略与介质。这两样,与其说是他的武器,不如说是他的爱好。

相比之下,他的手机短信比他的纸质告状信更有看头,每条短信新闻要素一应俱全,有时间有地点有人物有细节,文风多变,时而苦口婆心,像主席在延安的窑洞里做论联合政府的长篇报告。时而嬉笑怒骂,好像主席突然跑到庐山会议上去骂娘了。

我无法弄清楚这些特种武器上所携密密麻麻信息的靠谱程度,唯一确定的是这个案子的结果确实如他所愿——警方最后撤销了刑事立案。这才有篇首他所讲的公安局领导愤而向纪委举报他为黑社会头子左右司法的故事。

事情既然圆满解决了,为什么还要来爆料呢?见好就收不挺好么。我问他。

现在撤案了,说明当初刑事立案是错误的,故意错误立案不该追究责任吗?

这位领导不但不受追究,还能跑到纪委来举报我?

要么追究这位领导过去错误立案的责任,要么现在撤案是错误的决定,两个当中必有一个,难道不是吗?

你知道经侦为什么总是插手经济纠纷吗?你知道那些位子是多么关键吗?

你知道瑞安甚至温州,现在民间借贷联保崩盘后的状况有多严重吗?你知道现在瑞安民营企业的状况有多惨吗?上个月北京天则所的教授博士专门来找我调研过!

他目光灼灼,唾沫四溅,掰着指头抛出一连串的反问。

他说的确实都很有道理,我碰到过很多像他这样有点轴的爆料人。

你得罪当地公安局领导,不担心不害怕吗?我继续问他。

我不怕,我会发短信,我会写信,他们怕我公开,他们有很多见不得人的地方。他笑笑又说,你找记者来帮我报道我就更不怕了。

要是XX来就好了,XX的记者编辑水平高,而且有节操。XX能来也好,他们是专搞财经报道的,够权威。对了,你认识XX媒体的XX吗,她要是亲自来带队采访就好了,她水平高,一听就懂,明白这个新闻背后的重要性。

我年初开始已经离开媒体了,现在不做报道了,我告诉他。

这老兄的眼神一下子黯淡下来了。

我躲开他的目光,忍住没告诉他,现在媒体已经快完蛋了,现在媒体最怕的就是警察啊,现在已经不是从前了啊。

要是从前,他就是个很好的人物特稿选题。

我会想起他和区伯的异同。这种刺头式人物身上,那种奇异的闪光之处,那些也许不那么讨人喜欢的灰色区域。

我还会想起他和十六年前陈太的关系。这位被指控的民间政法委书记和当年的地下组织部长,会有一场诡异时空的对话吗?

我更会去琢磨他和那位举报他的公安局领导,那些接受他短信轰炸的当地官员,这种警民之间、官民之间奇特的互生关系,纠织着什么样的资源动员模式?投射了什么样的政商生态?

要是从前,这还会是一个很好的问诊型区域经济加人文地理选题,就像当年仲伟志在经济观察报上撰写的系列报道一样,标题就叫瑞安故事。

我会好奇,现在的瑞安和1990年代末期乃至更早时期的瑞安和温州,那条隐秘的时空贯通带,如何去猛虎蔷薇发幽探隐?瑞安故事背后,是这几年在公共视野里几乎消失了的温州。

啊,现在不是从前了。你说的这些问题确实有挖掘的价值,但没有多少媒体愿意出差来瑞安调查,花钱费米,还得冒风险。如果你非要讨一个彻底的说法,非要想引起媒体关注的话,你去找找那些擅长炒作的自媒体?

我对这个阴魂不散还舍不得上高铁回去的爆料党说,现在最流行的炒作模式,就是策划一份你和这位公安局领导的决斗书。

唔,一大早又被他的电话吵醒……13706685050……没错,又是这个来自瑞安的午夜凶铃。

‌‌‌‌“沈先生,沈先生,我们这里出大事了,温州半夜倒了两座大楼,快叫记者来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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