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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有过君相“分权共治”的时代吗?

钱穆先生在其著作《中国历代政治得失》中向我们描述了汉代政府架构。在这个政府中,“皇帝是国家元首,象征此国家之统一;宰相是政府的领袖,负政治上一切实际的责任”。按此架构,负政治实际责任的宰相(汉时称丞相),对皇帝当然有一定制衡作用,实现了有效的君相分权。

在汉武帝时代,公孙弘以儒术自布衣为丞相后,特别是昭宣帝以下的历任丞相,几乎全是读书人。于是,钱穆先生得出结论:汉代政府“既非贵族政府,也非军人政府,又非商人政府,而是一个‘崇尚文治的政府’,即士人政府”。今天,两汉甚至被一些人美化成了中国在帝制时代最好的政府——一个君主与士大夫共治天下的政府。

可是,如果两汉的政府构架诚如钱穆先生所描述,那么,两汉为何会出现如此严重的外戚专权,甚至西汉王朝的政权便是直接由外戚篡夺的呢?

根据李玉福先生在《秦汉制度史论》的研究,以“相”来命名执政大臣,最早可溯源于春秋后期的齐国,而宰相制度肇始于战国时代的秦国。汉承秦制,西汉初年的宰相制度便是继承了秦的传统。《汉书·百官公卿表》中对丞相的职权高度概括为八个字:掌丞天子,助理万机。所以,汉初的丞相有辅佐天子、制定国家大政方针政策、总领百官、总理国政、典正法度、参掌军权等职权。

如果两汉王朝的历史,丞相均能有效行使上述职权。那么,钱穆先生的论述无疑非常正确。然而可惜的是,这种丞相总理国政,负政治上一切实际责任的时代,大概只存在于汉初七十年。

汉初七十年,汉王朝的政权并不稳固。高祖时期,外有匈奴虎视眈眈,内有异姓诸侯王同床异梦。刘邦死后,又有诸吕之乱,文帝也是在功臣集团平定诸吕之后拥戴为帝的。即便到了景帝初年,也有同姓诸侯王之忧。于是,萧何、曹参等为相,他们代表着功臣、贵族集团的利益,与皇帝一起共同形成了一个君相统一的权力中心体制。这个时候,皇帝对丞相的礼遇也非常高。根据《汉旧仪》的记载,丞相见皇帝,皇帝必须起身相迎;丞相有病,皇帝需要亲自去探病、问候……

这种局面一直持续到汉武帝时期。

汉武帝时期是中国历史上一个非常重要的时期,这个时期在政治、文化、经济、军事上的一系列举措对后世都产生了深远的影响。为加强皇权,实现大权独揽,汉武帝需要重建一个依附于皇帝的权力中心,以打破过去君相统一共治的权力架构。于是,汉武帝创立了“内朝”制度(又称“中朝”)。

内朝起源于皇帝的宾客、谏议、顾问、宿卫等近身侍从之官。通俗得说,就是皇帝任用一些文学侍从,如严助、朱买臣、司马相如、主父偃等。他们的共同特点是:口才好、文章写得漂亮,而且,官职都不高。

汉代国家大事均用公开的朝廷集议的形式来解决。而作为百官之首的丞相,受皇帝的委托,是朝议的主持者。所以,汉初的丞相可以凭借朝议,充分发挥自己的职权。到了汉武帝时,这种状况出现了质的改变。每当有军国大事需要讨论,汉武帝会先将自己的意图告诉内朝的文学侍从。朝议时,大臣们提出处置方案后,丞相往往还来不及反应,文学侍从们就开始根据皇帝的意图,对大臣的方案进行批驳。

“上(武帝)使朱买臣等难弘(丞相公孙弘)置朔方之便,发十策,弘不得一。”于是,我们在《汉书》中看到了许多这样的记录。长此以往,丞相和外朝的官员便由军国大政的制定者,逐渐演变成了执行者。一项政令,皇帝和他的内朝侍从们制定好了,在朝议时交给丞相和外朝的官员,他们负责执行就行了。

这样的一种制度,很显然,和钱穆先生所认为的君相分权的政治制度背道而驰。

汉武帝时期设太学、选贤良、举孝廉,的确在人才的选拔上开创了一个前所未有的新局面,特别是公孙弘以儒术自布衣为丞相,彻底打破了以往丞相皆由功臣、列侯充任的格局。不过,凡事有利就有弊。过去的丞相功高位重,更代表着功臣和实力派列侯的利益,所以,他不仅代表着君权,同时也有能力制约君权。如今,布衣为相,丞相在朝堂上并没有自己的权力依托。甚至,汉武帝时代的丞相不必贤能。

汉武帝晚年任用的最后一个丞相叫做车千秋。这个人仅仅是在卫太子巫蛊之祸后替太子说了几句公道话,便被汉武帝破格提拔为丞相。《汉书》甚至直言车千秋:“千秋无他材能术学,又无伐阅功劳,特以一言寤意,旬月取宰相封侯,世未尝有也。”

没有家世背景,甚至才能缺乏的人也可以一步登天成为丞相,成为百官之首。我们可以想见,在汉武帝时代,仅以皇帝为核心的权力体系中,丞相已经无足重轻。于是,到汉武帝晚年,别说是丞相的职权、应得的来自皇帝的尊重,作为丞相,即便是身家性命都难以保全。

在汉武帝执政的54年,一共竟然任用了十三位丞相,而且大多结局凄凉。在丞相位子上善终的,只有田蚡、公孙弘、石庆三人;卫绾、窦婴、许昌、薛泽虽然遭到罢免,但还算是保住了性命;而汉武帝执政后期任用的李蔡、严青翟、赵周、公孙贺、刘屈氂,不是被逼自杀便是被皇帝屠杀。

作为百官之首的丞相,皇帝可以极其随意地提拔,也可以随意地罢免,甚至于屠杀。这种状况之下,何谈皇帝与士大夫共治天下?

也许,汉武帝时代是非常极端的。在以后的两汉时期,我们的确没有再看到这样对丞相的频繁更换和大肆杀戮。不过,质变已经发生,皇帝已经有了自己专属的权力中心——内朝,丞相在朝堂之上已然孤掌难鸣。

从汉武帝时代开始,大司马大将军这个称谓非常强势地进入了我们的历史视线中。不过,汉武帝架空相权的目的是皇权独揽,而非将权力转移到别人手中,所以,汉武帝时代的内朝官员秩位都很低。大将军卫青和骠骑将军霍去病虽然都有大司马的加官,但根据史书的记载,他们也只是“贵幸”,并非内朝首领。

《汉书·霍光传》中记录了汉武帝的遗诏,霍光以大司马大将军的身份辅政。自此,汉武帝为大权独揽一手创立起来的内朝,由皇帝的宾客顾问团,逐渐演变成为以外戚为首的大司马诸将专权的工具。于是,在汉昭帝去世后,出现了西汉历史上在位时间最短的皇帝——废帝刘贺。刘贺仅在位27天,霍光便将其废黜,并拥立新君——汉宣帝刘询。

在西汉后期的政治舞台上,我们看到了一个个外戚家族:王家、丁家、傅家的兴起和衰落,直至外戚王莽篡汉。到东汉王朝建立,前三任君主光武帝、明帝、章帝之后,登上皇帝宝座的汉朝皇帝皆是冲幼之君。于是,我们又看到了外戚政治的重演,窦家、邓家、梁家……更为可怕的是,当逐渐长大的皇帝想从外戚手中夺回权力时,可依赖的对象自然而然是身边的宦官,中国的历史因此进入第一次黑暗的宦官时代……

以上这些,难道不应该是两汉政治的常识吗?从这些常识中,怎么能看到君相分权,看到皇帝和士大夫共治天下呢?即便在两汉政治中出现过勉强可称作分权共治的时候,那也是在汉初七十年,也是在特定的历史条件下,功臣贵族集团和皇帝共治天下。如果两汉王朝不能用“君主专制”来定义,那么,在王氏、窦氏、梁氏们嚣张跋扈的时代,是外戚代表皇帝和士大夫共治天下?在黑暗的宦官时代,便是宦官代表皇帝和士大夫共治天下?

没有制度和程序上的保障,便不可能有实际意义上的分权,不过是开明贤君时代和专制暴君时代的区别。而在制度发展沿革上,我们走上的并非分权、制衡的道路。随着中央集权的日益加强,到明代,朱元璋废除宰相制度,倒是彻底将君主专制制度化了。

钱穆先生对中国历史的美化是极为特殊的时代造成的。在彻底全盘否定中国历史、中国文化的时代,钱穆先生呼唤人们要对本国历史抱持温情与敬意,拳拳之心,可以理解。

然而,温情与敬意不等于文化意淫。今时今日竟然还有很多人为中国文化最黑暗的核心——专制制度招魂,认为在蒙元入主中原之前,我们有过无数辉煌灿烂的时代,仿佛中华民族可以复兴到强汉、盛唐,乃至于文宋,而不是向前一步,迈进现代文明。如果大多数的中国人都开始认同这样的观念,那么,从辛亥革命以来,中华民族所付出的无量头颅无量血,便彻底辜负了。

鲁迅先生说:“真的猛士,敢于直面惨淡的人生,敢于正视淋漓的鲜血。”

别在鲜血中假装闻到花香,别在屠刀上看到虚无的优雅。

今天,敢于正视中国文化最黑暗的核心——专制制度,并彻底将其抛弃,这才是真正的文化自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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